卜颜闻言转过了身子,面上依旧带了笑,道:“掌柜怎知我非离人?我父母已过世。无双亲,孤独存活于这世上,也不算被离弃了吗?莫非掌柜这店的离人不单单是说家?”
女子素白纤长的手依旧拨着算盘,听到卜颜的话后,抬眼看了卜颜一眼,又低下头去,语气淡淡:“公子人虽年少,但却已无双亲可奉。也算是孤苦。既是如此,那么公子便入住吧。”
“多谢掌柜。”卜颜作揖道谢,一旁的齐渊也点了点头以示谢意。
随后两人便入了客栈。
屋子虽是简易了一些,倒也算得上是干净。
小二一直未曾说话,只是出了门时道了一句客官好生歇息。
不冷不热的。
打从进了门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对卜颜的态度都是这般,疏离得很。
倒是看齐渊的眼神颇为奇怪,复杂得很,隐约似在期盼什么又似乎在愤恨什么。
卜颜坐在木桌旁,皱眉深思。
“你可有主意?”齐渊在一旁问道。
“他不肯见我,却又默许我住在这。”卜颜倒了一杯茶递于齐渊。
接过茶水的齐渊沉默了半会,手缓缓转动着光滑冰凉的茶盏,道:“那你觉得他是何意?”
卜颜抿了口茶水,干脆利落地答:“我不知道。”
这一答案倒是大大出乎了齐渊的意料。
“你不知道?”
卜颜点了点头,紧锁的眉头却又舒展了开来,竟是笑着:“他要做什么我自是猜测不到的,不过……我要做什么那就是我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逼他现身?”齐渊恍然大悟。
“他若是执意不肯相见,我怕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卜颜摇了摇头。
“怎么会……?”
“毕竟我们现在是在离人客栈里啊。”
齐渊这才明白,他们是被困在这处了。离人客栈中的人身份表现得很明显,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要掩藏的意思。
离人,离人。国灭族亡,国土沦丧。既无家可归,也无国可依,唯有颠沛流离背井离乡之苦。
这离人客栈明摆着就是经历过亡国之灾后侥幸活下来的巫蛊族人聚集的地方。
他们蛰伏在此,隐忍地过一日又一日,积蓄着仇恨的力量,等待着时机。
现在时机来了……
齐渊想他们是知道卜颜与自己的身份的就如同他与卜颜知道这客栈中的人的身份一样。
但不同的是……
他们更知道自己的血统的身份……
他身上有着巫蛊族的血液,他的母亲曾是巫蛊族公主……
手中的瓷杯被捏得“咯咯”作响。
突然间手心湿热,瓷杯在过大的力道压迫之下,碎了开来。
“齐将军……你……?”卜颜微愣,随即赶紧走过去察看齐渊手上的伤势。
却不想,齐渊却是站起身子,后退了几步。与卜颜保持了距离。
客栈中的人对自己态度表现得对自己那么明显,更何况卜颜已经知道了客栈中这些人的身份,更没有理由不怀疑自己与巫蛊族之间的关系。齐渊心中是慌的。他知道自己欠了颜家什么。也知道自己当初犯下的错是一辈子都挽救不回来的。
颜墨拿当初为夫人如意保命的白翎子换人救了他一命,多年后南思闯了颜氏将军府,卜颜拱手让出续命的黎草又救了他一命。
世事轮回,颜氏保住他两条命,而他的双手却沾满了颜氏人的鲜血……
齐渊强定下心神,道:“你……就不问我什么吗?”
比如说,巫蛊族到底和我是什么关系……
那么,自己就可以告诉他,二十四年前他父亲在黍国北岭那场惨烈的战役背后的真相。
卜颜面色很平静,连声音都很平静,话语简单得只有两个字:“不问。”
齐渊张了张口,有那么一瞬间恨不得拉住眼前之人的手,说出一切的真相。
告诉卜颜,当初他的父亲救了他一命,结果他却恩将仇报,集结各方小国十万精兵将三万颜氏军围困于北岭。
是他亲自披甲上阵,亲自斩杀了他的哥哥颜殊。并拖住了颜氏军,拖住了他的父亲。
最后使得他的母亲孤独地在苦寒的露天的情况下生下了他。
其实,连他身上的病痛也是自己赐予的。
可是,眼前的病弱的年轻人却选择了不问。
简单的,丝毫没有犹豫地说出了“不问”这两个字。
就如同当初他的父亲,将自己一刀劈下了马,明明那刀锋都已经在自己的脖子处了,明明只要挥下去,他就可以报了他死去的妻子、死去的长子以及数万的颜氏士兵的性命。
可是他的父亲终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吧。”
齐渊恍惚间在卜颜身上看到了颜墨将军的影子。
不禁苦笑了起来:“你和你爹真是像啊……”
“父亲乃铁血豪情英勇之人,而我不过是一介病弱无能平庸之辈。自是比不上父亲的。”
“你能。你才是真正的颜家将门风骨的延续。”齐渊的语气毋庸置疑。
卜颜微愣,却是垂下了眼,话语无悲无喜:“可这世上已再无颜氏了。”
“你可曾恨……?可曾……”
可曾想过复仇?
卜颜一边为齐渊处理手上的伤口,一边道:“恨?自是恨过的。也想过搅它个翻天覆地。两年前,我曾有一次机会。在计划启动的前一天,我回了一趟颜氏将军府。在我逃出的那个密室里我发现了我父亲给我留的一封信。他说他早已料到颜氏将军府总有一天会倾覆。他与皇帝做了交易。皇帝保我颜家万世清名,而我颜氏随他处置。”
“可你们颜家……”
可你们颜家是全族灭门。
世代忠烈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万物盛则必衰。颜氏自大岷王朝建朝初始,数十年为君王拓疆土,定边境。自也是有过极为风光的时候。但这天下说到底还是君王的,我们这等臣子说到底还是他们手中的棋子。”
齐渊无话。
卜颜已经将齐渊手上的伤口给处理得差不多了,徐徐站起身来,良久才缓缓说道:“岷高帝虽不是个好人,但他是个好皇帝。”
在位四十年,不曾有过大兴土木的举措,轻徭薄赋,减轻刑罚,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