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瑶躺在床上,身上无力,却睡不着。
帝王家的情义尽止于此了。
多想无益。
对于章择舟的明升暗降必须慎重反应。
手握生杀大权的人,给你一记耳光,你一定要小心反应。装做不在意,你城府深,必有异心。面露怨恨,你怀恨在心,必成后患。
你继续过问朝政,贼心不死。
你不再过问朝政,你敢摞担子?
当权者做了亏心事,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就是把被他亏欠的人弄死。所以,千万不要让当权者觉得亏欠了你。除非你同时让他认为你卑贱如狗,挨了打依旧会向他摇尾巴.后一条对芙瑶来说明显更困难一点。
芙瑶微笑,真不容易,怎么才能表明我并不介意呢?怎么才能给他个机会补偿我,让他觉得并不亏欠我呢?
难题啊难题。
太子的事,是闹得太大了,姜绎不得不动手,而且太子也确实不争气。
小皇子前途未可限量,只怕芙瑶但凡有点对小皇子不利的举动,立刻会被定罪。
所以,必须退却,必须表明自己没有野心,不经三顾万不可出庐。还不能让退得太快,让父皇觉得我在给他出难题。
这样防备自己亲生父亲,真让人有点伤感,当然这点伤感同灭门之祸比起来,屁也不算(一旦芙瑶失宠,就是梅家灭门之日)。
芙瑶在夏日的午后,微微怅然的凝视着自己的幼子,沉浸于终于可以全心全意,不必算计的爱恋中,呵,亲爱的宝贝,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是命运给我的最好礼物。
小芙瑶爱子如命,虽然少年人嗜睡,依旧把孩子放在身边,亲自喂养,这当然一半是抢子后遗证,一半是她确实把生命中所有温情全给了这个小小的幼儿。
韦大人虽然觉得公主是防备他过度,可也觉得小芙瑶做母亲做得还算尽职,看韦帅望对孩子那个猴子样,他也想象不出他的猴子孩子会怎么对待幼儿,为了子孙两人的生命安全,他一时也不再起抢子之念了。
而姜绎对小公主的毫无反应,倒是有点诧异。
芙瑶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
可是,芙瑶也是一个厉害孩子,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的芙瑶,这次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让他心虚。
皇帝大人亲自过府看望,芙瑶正在喂奶,请皇帝大人外面等候。
姜绎目瞪口呆地等了二刻钟,狼狈万分的芙瑶抱着孩子笑着出来:“啊呀,父皇恕罪,竟然让父皇久等,罪该万死。”
姜绎瞪了芙瑶一会儿,忍不住笑出来:“乳母呢?丫环呢?你这是干什么?”
芙瑶笑:“不知怎么,就是不舍得别人抱他,一定是儿臣性子太独,我努力改,我努力改。”开心地笑,看她的样子,快乐得很,根本不打算改。
姜绎呆了一会儿,尴尬地:“看起来,你一时不会对国事感兴趣了。”
芙瑶笑道:“父皇有什么事要同我说吗?芙瑶洗耳恭听。”一边洗耳恭听,一边轻轻悠着孩子。大人给我一巴掌,我岂敢再伸手,我还不能让您觉得我不伸手是因为您给了我一巴掌,我得表示是我天生就不会伸手。
姜绎看芙瑶一脸母性光辉,心里忽然间很不是滋味,这意思是说,以后有事不用再同芙瑶商量了?这些年来,父女间也算默契,小芙瑶的主意,总是最合姜绎的心意。大臣们说东说西,僵持不下,小芙瑶会帮他下个决心,起初还觉得只不过是小朋友心明眼净,到后来才觉得有些天赋是天生的。姜绎长叹一声:“你好好养育孩子吧。”
独断的皇帝容易做错,兼听的皇帝,容易左右为难下不了决断。姜绎是后者。
要告辞了才想起来:“孩子起名了吗?”
芙瑶笑道:“单名一个念字。”
姜绎不悦,怎么,你不等我起?
芙瑶微笑:“本来想请父皇赐他一字,只怕在父皇眼里只有孙子,没有外孙子,我们白等了个把月,岂不臊得慌?”
姜绎只得笑道:“胡说!”抱过来,这也算第一个孙子了,姜绎抱着外孙,倒也欢喜,叹息:“这孩子长得同你小时一模一样。真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微笑:“虽然是外孙,我疼他不会比孙子少的,封地爵位,比同亲孙一样。”
芙瑶忙起身道:“外姓之人,岂敢僭越。”
姜绎笑道:“我赐他姜姓如何?”
芙瑶当即跪下:“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姜绎沉默一会儿,唔,那么,这孩子果然不是梅家之子吧?姜绎轻叹一声:“芙瑶,你于国于民,屡建大功,为父没别的给你,立你长子为王世子,满十岁即封郡王,世袭王位同皇孙一样,赐国姓姜。”(皇子为亲王,亲王子为郡王,亲王嫡长子出生立世子满十岁封郡王,没皇女什么事。)
芙瑶叩拜:“谢父皇隆恩。”
芙瑶起身,抱过孩子,再一次道:“多谢父皇。”
姜绎叹气,摇摇头,知道芙瑶谢的什么,也不点破。只是指着芙瑶:“到底是个女孩子,做事不知轻重。”平时好聪明一个孩子,遇到男人就晕了头,哪怕是个英俊少年也成啊,还好说是色令智昏,居然是只猴子似的东西。
姜绎无语问苍天,这样一个千娇百媚聪明智慧的女子,居然被只猢狲始乱终弃,生女儿还有啥出路。(骂姜绎的同学,小姜同与女儿三击掌的让女儿寒窑十八载的家伙比又如何?)
纳兰与韩青得信,自然立刻赶来,正赶上王世子的封号下来,公主府一片欢庆,芙瑶也不理这些俗事了,只管抱着孩子玩。
梅家上下一片欢喜,封王的外孙还从没见过,这当然是芙瑶那隐形的王位传了下来。
虽然外面风言风语梅家也听过,可是无论如何梅家的长孙封王了。这代表皇上对梅家另眼相看,梅家上下的人头暂时无恙。
对这件事最满意的莫过韦老大了,没白闹,我孙子没姓梅,随他母亲姓也成啊,总比姓梅强。
韦行同芙瑶这件事上,倒是达成一致,他们都对封王不感兴趣。孩子的姓氏解决了,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一生难得这样闲暇,平时黎明即起,白天绝不会躺在床上的小公主,忽然间留恋床第,大白天躺在床上,拿手指戳戳儿子的小脸小肚子就能混个大半天,母子俩的一个咯咯一个呵呵笑声不断。芙瑶长叹,今儿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般滋味。恋爱实在不算什么,韦帅望不是那个让她光是凝视就能产生幸福感的人,这孩子才是。
郁闷的姜绎,忽然间忙得一天八个时辰批折子上朝见大臣,剩下四个时辰,只够吃饭睡觉的。亲女都信不过,宰相能信得过吗?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累得半死,不见其功。直想仰天大叫:“把芙瑶给我变成儿子吧!”
丫头们报冷家掌门门外候见,芙瑶正睡着呢。
掌门大人与夫人,在门外听得一声惨厉尖叫,吓得当即推门而入。
只见高贵的公主大人身穿粉红缎子裤雪白的小衣,雪白小衣上面赫然沾着黄色粘稠物一块又一块,连露出来的手上胳膊上都是。
韩青又好笑又是发窘,忙一挡脸,转身出去。
纳兰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
芙瑶回身看到纳兰,再看自己一身臭哄哄的大便,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小念是难得的好宝宝,大便之后,也不哭,哼了几声,觉得湿湿的不太满意,就踢散了小被子,踢踢他亲娘,结果他那年轻的娘睡得死沉,小念宝宝体谅娘亲,哼了几声,就甩答甩答地玩自己屁屁上腿上脚上的黄色粘稠液体。芙瑶身为母亲,孩子踢她,她当然就伸手搂搂拍拍,结果就是一身黄金。
内侍宫女们忙忍笑上前,给公主大人先送上热手巾,擦洗更衣,另一伙人收拾小世子,还有一批换床单补褥的,一时间,公主府内热闹非凡。
芙瑶也不恼,笑着抱起刚擦洗完的孩子,先亲两口:“臭孩子,粑粑儿子。”笑着把孩子送到纳兰怀里:“父皇赐姓姜,单字一个念。”
纳兰接过孩子,一时间惊诧万分,竟然已经是姥姥了……
低头看那孩子,好漂亮的婴儿,雪白皮肤,滚圆的大眼睛,圆圆的面孔,高挺鼻梁,纳兰呆了呆,半晌:“这孩子,同你长得真象……”也是那样滚圆雪白的一个婴儿,她扔下不理。以后梦里始终是那个雪白的女婴,嘤嘤泣哭,转眼再相见时已是高贵冷淡一少女。她以为永远失去了的那个女婴,现在,好象忽然间出现在她怀里。
纳兰无言地抱住那孩子,慢慢地红了眼睛鼻子。
芙瑶静静地看着那个依旧仪态万方的美貌娘亲,流下眼泪。
她站在那儿,只是沉默。
纳兰轻轻沾去泪水,半晌:“芙瑶,我对不起你。”
芙瑶慢慢垂下眼睛,到此时,同纳兰说话时那种屈辱的感觉,才微微减轻。良久:“小时候,看到别人有母亲……”芙瑶沉默一会儿:“我曾经咒你立刻死掉。希望你余生都生活在痛苦之中。”芙瑶微笑:“看到你过得这么好,真让我失望。”终于肯说句实话。
那些刻骨之恨刻骨之痛,也都那么过去了,我依旧长大了,回头看时,还要感激一声,苦难让我成长,所以有今日之我,我的坚强与冷静,得自你的遗弃。
纳兰低头,半晌:“我确实没有快乐过。离开皇宫,外面的世界也非净土。芙瑶,当初把你留在宫中,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如果再次选择,我也只得离开,我没办法同一个我看不起的人虚与委蛇。”我不能去讨好一个我曾经爱过现在已经不爱了的人。
芙瑶微笑:“所以,我需要与这些你看不起的人虚与委蛇。”
纳兰再次承认:“我对不起你。”
芙瑶慢慢垂下眼睛,良久:“好在,你扔下我早,我所恨的,不过是自己遭遇到的一切,并不是你。”不是你,陌生的,曾经失去爱女的美丽妇人。我不认识你,谈何恨你,我只是,也不会再爱你。
纳兰轻声:“是我,我未尽责。芙瑶,我希望能为你做些什么。”
芙瑶沉默一会儿,微笑:“我请韩掌门来,是要告状的。”
纳兰道:“小帅望又惹事了?”
芙瑶忍不住一笑:“不是,我倒希望是他惹事。是韩掌门的师兄。”
纳兰诧异:“韦行?”
芙瑶道:“这位韦伯伯前些日子,几乎封锁了公主府,一举一动都要他批准,一饭一食都要他过目。我本要谢他费心,小家伙出生后,韦大人一定要把孩子抱出房去检查,我不肯,他就一怒而去。当夜,尚侍丫头们都说闻到奇怪的香气,然后就睡死过去。”芙瑶一笑,把孩子的小手给纳兰看:“恕我多心,在孩子手上做了记号,早上起来,记号倒没错。恐怕是我疑心生暗鬼了,不过,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所以,请韩掌门来问一声,这位韦大人,不会想抢我孩子吧?”
纳兰震惊,不敢相信:“他为什么要抢你的孩子……”
芙瑶道:“也许他认为这是韦帅望的儿子。”
纳兰一呆,芙瑶这么快就有了孩子,她心里确实怀疑过韦帅望,想不倒疑心成真,她顿时怒了:“这是韦帅望的儿子?!”这小子儿子都生出来了,敢同我说二年后再求婚?
芙瑶沉默。
纳兰抓住芙瑶的手,气得几乎要吐血:“那小子竟敢始乱终弃!”我劈了他!
芙瑶垂下眼睛:“他不知道。”
纳兰愣了愣:“他不知道?为什么?”
芙瑶沉默一会儿:“帅望没准备好要结婚,而我,也并不想嫁给他。”
纳兰瞪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打算嫁给他,你这算什么?你……!”如果不是多年不见,纳兰就要开骂了。你的脑子被棒子敲了?
芙瑶淡淡一笑:“是,一时迟疑吧。嫁给梅家,其实是我一直以来的打算。母亲想必知道,婚姻对皇家子女是什么。我自己给自己安排了黄砖路,可是,我不甘心。遇到韦帅望,那是,我最后的挣扎吧。”芙瑶苦笑:“不甘心,可是,我心里始终明白,什么是明智的选择。所以,帅望面露难色,我也退却了。不怪韦帅望,我们两个,都不是相信爱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