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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年……三百年……”西辞不停呢喃着这三个字,仿佛对她而言是一眼望不尽头的漫长时光。
    “阿辞——”
    然而,她再未回应珺林,只一拂袖化出原身翻腾起来,待殿内晃荡,梁断瓦碎方腾出殿去。珺林也顾不得万年君殿一朝破损,只追着她出去。
    便是不久前诸神遥望见到的情景。
    故而此刻,西辞因力竭泡在池中汲取灵气,再次开口问他孕期时间,他实在是觉得头疼脑胀。
    他应下西辞的话,站在原地未再向前,想着且将医药阁诸医者都传来,让她们以药理说服,自己再慢慢哄着,或许过段时间便好了。这样想着,却听到西辞是声音再度响起。
    “对不起!”她忽然地开口,声色软软,龙尾也不再扑腾,只垂在池外,躺下一颗颗水珠。
    西辞抬眸望着珺林,眼中慢慢腾起雾气,“毁了你的君殿,我也不想的,不知为何那么大的怒气,一时没忍住……”
    珺林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如何就这么好性了?
    西辞见他还是和自己隔着一段距离,又不接自己的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原是习惯了珺林一副温和笑靥,双眼盛满柔软的情意。此刻瞧得他丝毫没有这些模样,所谓面无表情在她脑中便化成了清冷疏离。
    顿时她一颗心便快速沉下去,只觉所托非人,原本已经雾气迷蒙地双眼,晶莹滚烫的泪珠一颗接一颗落下来。
    珺林本被她突然的道歉闹得不明所以,如今见她又哭得梨花带雨,更是一头雾水。整个人有些发懵,偏西辞双目灼灼盯着他,眼泪噗嗤噗嗤往下掉,胸口起伏间双肩一抖一抖,没过一会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却又死命地压制着。
    珺林这才反应过来,往八宝池奔去,衣衫未除,便入了池中。
    扶住了她双肩,哄道,“殿宇而已,毁便毁了,左右有司工神使,让他修缮便是。”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你半天都不同我说话……”西辞哭得更厉害些。
    “我哪里有生气?”珺林给她擦去眼泪,又将一缕落在鬓角的发丝仔细拢到后面,闻言道,“我真没生气,只是想着你本是怒火烧身,如何便又与我道歉,高兴地不敢相信是真的。”
    珺林趁热打铁,继续道,“殿宇毁了不算什么,伤到身子就不好了。这般哭着亦是伤身,快别哭了。”
    西辞抽抽搭搭还在流泪,但总算哭声小了些。
    片刻却又红着眼,死命咬着唇口,仿若在压制着什么,只垂眸看着自己小腹,喃喃道,“三百年也不算太久,可是我方才那般生气,小神龙会不会觉得是我不愿意孕育他……他会不会生气了?会不会不愿意长大……”
    珺林简直哭笑不得,只揉着她脑袋道,“这整日都在想些什么呢?他才舍不得生他娘亲的气!只是你再这般不开心,估计他便真得要生气了!”
    西辞抬眼望着珺林,片刻吸了吸鼻子,顺着他手靠在他肩上。
    初时,珺林还轻轻拍着她脑袋,抚着背脊。没多久只觉肩头一阵皮肉牵扯的疼痛,竟是西辞拼着全力咬了他一口。
    “阿辞……”珺林忍着痛意,心下一沉,只匆忙将她推开一些,伸手揽过她。
    果然,西辞面上血色退尽,眉间紧蹙,气息急促道,“我……头疼……好……”话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阿辞!”珺林疾唤了一声,他自是知晓她因何头疼。
    当日在七海,凌迦给他的那药,虽可以让她免于疼痛。他本打算当即可便给她服下的,只是凌迦亦告诫他,练此丹药时,并不知晓西辞有孕。虽药中成分无甚大碍,但此药服下,需她以自身灵力催化。如今她怀着身孕,本就是耗灵力的时候,能不用便不用的好。
    故而回了八荒的这些年,珺林便一直仔细留意着,总算她也极少头疼,偶尔三两次,亦不算严重,他便迟迟未给她服下。却不想,今天会疼的这般急促而强烈。方才她咬他肩膀那下,他清楚的感知到,她当是疼得失了意识才会那般连皮带肉咬下去。
    珺林掌心化出丹药,正欲给她服下。只是药送到唇边,却停了下来。他实在觉得西辞这一日反常的厉害。
    她失望于自己小腹依旧平坦,生气珺林哄骗她,又觉孕期百年太过漫长,如此发怒,火气弥漫皆属正常。只是回了这千白塔,却又整个人软成一片,又是道歉又是哭泣,完全变了个人一般。
    珺林越想越不对,只收了药,抱着她从池中跃出,传令给了医药阁。
    医药阁的十六位医官自从妖界逆流山回来,入了八荒,便一直住在千百塔第三十一层的偏殿中,按着四人一般轮流值守,此刻便是转瞬即到。
    为首的女医澜印执着西辞腕脉,细细测过,待确定西辞于胎儿皆无恙,方才起身回禀。
    珺林闻言,只将心中疑惑同澜印说了,急切道,“如此,可是生了心魔?还是错了神识?”
    待话出口,四名医馆皆变了脸色,又怕君前失仪,方敛正神色,压下了笑意。
    “君上莫慌,君后未曾生出心魔,亦不曾错了神识!”澜印含笑道,“不过是君后妊娠初期,心绪不稳所致,或急怒或大喜或忧惧亦或如您所言,前后行为情绪判若两人,亦是正常现象,待过段时间便好了。稍后臣下回去给君后配些汤药,融在保胎药中一同服下。只是这段时间内,还望君上施与耐心,莫与君后计较!”
    医药阁到底七海的人,话到最后已然不是臣下回话君上这般恭敬,言语中满是对自家神君的维护。
    珺林自不计较,只谴退诸人后,在西辞身边坐下。
    她与孩子无碍,他便没什么其他好在意的。
    金乌归巢,有浅淡的日光透过六菱纱窗照进来,薄薄的一层覆在西辞已经恢复了一点血色的面上。
    只是,她的额间已然冒出冷汗,两手死死攥着紧被,应该是梦见了什么。
    “师兄……亮……”片刻,她皱了皱眉,有些放松下来,抬手遮过双目,却未在双眼继续停留,只扬手见弹指聚起灵力。
    珺林看着她霞光流转的指尖,先她一步弹落了鲛纱,严严实实挡住了日光。
    黑暗中,唯有稍远处一颗光泽莹润的夜明珠慢慢升起,重新照出西辞已将眉头舒展的面容。
    “你小时候住在合欢殿,便不喜日光,说明晃晃的扰你清修。”珺林控制着双手的颤抖,将她扶在自己臂弯,“等这一声师兄,一万年了。可是阿辞,师兄终是要不起!”
    言语落下的瞬间,他将那颗丹药给她喂了下去。却也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抗拒。于是他便吻上她唇口,唇齿交缠间帮她渡了下去。
    第58章 道心
    西辞服了那抑制记忆的药, 醒来已是数日之后, 自然也不再头疼,整个人清明不少。
    许是先前情绪一次发作了,医药阁又配得适宜汤药,加之珺林极尽心力的陪着, 此后不过十年,她的心绪便已经平稳下来, 不再喜怒无常。
    只每日待在白塔内读书阅卷,闲来摆开子午棋与珺林对弈。各地呈上的卷宗, 她愿意执笔了便拾来看一看, 疲懒时尽数被扔给珺林。
    更多的时候,她都跑去青丘君殿西苑的杏林里待着。背靠着杏树坐下, 一手执着树枝在地上化出一个个阵法, 讲给腹中的孩子听。一手微微一曲, 便勾下无数杏子,散在她周身, 一个接一个地塞入口中。
    这样连着两回, 被从藏书阁回来寻她的珺林看到后, 便差司工神使给她做了秋千、藤椅、床榻,随她坐着晃着还是躺着。只是那杏子, 却也无法阻止她不吃,因为她已经开始如同凡人般害喜,本就喜酸的口味,如今更是非酸不得入口。便是水蜜酸杏因着那一层糖水的浸润, 亦再入不了她眼。
    左右这从人间植上来的杏树,在君殿处数十万年,早已集了日月精华,亦是灵气流转,如此食下亦能给她弥补孕胎损耗的灵力。
    只是她实在吃得太多,夜里睡下便嚷着胃疼。珺林原本还想佯怒说她两句,偏她拉着他的手抵在自己胃上,蹙眉道,“给我揉一揉,揉一揉我便睡下了。”
    说完,垂下脑袋往他怀里缩去。珺林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默默给她揉着,听她呼吸渐缓,酣甜入眠。
    这是一段难得的静谧时光,青丘君殿内尚有属臣侍奉君前,亦觉时光温柔!
    譬如洛河,在见到西辞小腹微微隆起的那一刻,只觉时光荏苒,当年那个清冷又矜贵的七海帝姬,生于八荒长于八荒,忘尽前尘后又归于八荒,如今正绵延着八荒的血脉。
    他接了珺林的君令,按着珺林从古籍中寻找到的蛛丝马迹,行走于洪莽源各地,以周游为名,寻找可以替代西辞逆鳞的东西。
    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百年……虔诚而执着!
    还有便是玟陶,许是在多年前那个不见星月的夜晚,她承了西辞的一抹指尖血,心思便慢慢沉了下来,避在揽茕阁潜心修炼,只求早日修复子盘,承了圣母位前往方丈岛任职。
    西辞曾说过,她不该是谁的臣下,她是浮涂珏的守护神,是可以和神君位上的他们作道友的人。
    她试着想要放下。
    要不是后来她无意中听到的一席话,她想她或许真的可以爱屋及乌,喜爱上了那个七海的女君。
    彼时,西辞有孕已经一百八十年,小腹隆起得明显。虽孕胎耗了她不少灵力,但是她根基深厚,一身修为又精纯,常日灵泉鲜果、汤药丹药侍奉着,倒也未损多少元气。
    又值近来每次诊脉,医官均言,此时为孕期稳固阶段,诸事皆好。珺林便稍稍定下心来,实在是他需要离开青丘一段时间。
    原是玟陶近百年里,又调伏了两个宫格,如今只剩的天干、地支最后两格。而这两格子需回方丈岛,借着岛上的“三泉雪镜”方能调伏。因是天道之物,调伏之时自有险像万分,需得有人护法。
    这一日,西辞穿着一身玄色委地纱裙靠在秋千上。自显怀后,除了百年朝贺,或者偶尔接见属臣,她已经极少再穿广袖长袍,唯恐腰封玉带勒到她的宝贝,只终日穿着宽松柔软又简便素雅的纱裙。
    珺林原只在她小时候见她穿过两回,那时她尚且一个未长开的稚女,除了玉致可爱,也看不出什么风姿韵味。后来等她长成少女模样,亭亭玉立时,因着成日清修问道,在衣衫装扮上亦不甚在意,只图方便,便终日皆是长袍风袍一类,英姿有余而柔媚不足。更无论上了君位领了司战一职后,需端着为君为神的端庄持重,眉目间更皆是清贵冷肃的迫人神韵。
    而如今,她再度穿上这轻软裙衫,又因孕中心境之变,眉宇间虽英朗之气犹在,却更多了一分温婉柔和。加之一头青丝垂在腰间,只以赤色发带松松垮垮地挽着,整个人愈发慵懒娇媚。
    清晨微风徐来,拂过她鬓边发丝。珺林在她身侧推着秋千架,伸手给她捋好那抹发丝,捏了捏她日渐丰腴的面颊,将玟陶一事细细与她说了。
    西辞侧头听着,待珺林说完,便从秋千架上跳下,拉着他往回走。
    “你慢些!”珺林扶过她,“这是要做什么?”
    “去三十一楼,给你备些药。”西辞步履匆匆,有些不悦,“如何不早说,现成的人和炉子。若是早些说,且让他们炼一些修元补气的灵丹给你们用。如今只能去看看,有什么便拿什么吧!”
    “不打紧!”珺林拦下她,重新扶着回了秋千架上,“医药阁的人是专门侍奉你备着的,他们能看顾好你,便比什么都好!”
    “那岂不是便宜他们了!西辞白了他一眼,垂眸摸着胎腹,“即有他们,我身边还有雪毛犼在,你且放心去吧!”
    想了想又道,“按你所言,此行少则七八年,多则数十年,那估摸等你回来,孩子应该都会动了!”
    “你放心,等他第一次动的时候,我一定传水镜告诉你!”
    “你不想与我同去吗?”珺林笑了笑,伸手抚上她胎腹,“我多次寻问医官,他们皆说,如今你胎像甚稳,元气亦足,左右离子盘推演之日还有一段时间,我们一路慢行。当是散心,一同去可好?”
    西辞摇摇头,“我想待在青丘,哪也不想去!”
    “可是留你一人在此,我实在不放心!”
    “你不是说了我如今一切都好吗,司药有医药阁,动武有雪毛犼,你担心什么?”西辞瞧着珺林神色,只觉莫名,话至此处不由笑出声来,“也没什么需要动武吧,我是你的君后,身处君殿,你到底在想什么?”
    “方丈岛是海外仙山,沧海碧空,惠风和畅,与境内风光不同,别有风味!”珺林还再努力。
    “哎呀,我不想去,什么仙乡神境我未见过!你且快去快回方是上策!墨迹什么!”西辞拉着秋千晃起来。
    “我会想你的!”珺林委屈道,她自然不会想他,且不说情根没了,便是有现在估计也是满脑子的孩子,想不到他半分。
    “那我们传水镜就好!”西辞闻言停了下来,定定看着珺林,无比正色道,“你们是去历劫护法,届时天雷荒火,我倒是没什么,会吓着孩子了。我不去!”
    珺林简直死过去的心都有,真是个没良心的!
    他叹了口气,未再纠缠,只妥协道,“那你一定照顾好自己!”
    西辞点点头。
    珺林给她轻轻摇着秋千,他这般执着地想与她同行,将她带着身边,上头种种自然皆是真心实意,然更有一层,是他所顾忌的。只是西辞既然不愿同去,他自也不会再开口言说,以免她平添思绪。
    却不料,西辞却反应了过来,只拽停了秋千,蹙眉道,“你可是有什么要同我说?此去方丈岛,是不是凭你一人之力难以护法?想我助你?”
    “傻话!”珺林笑道,“你都说了届时荒火天雷,且不说你如今怀着身孕,便是从前,我也断不会让你冒险!”
    “那你好好说,到底何事,非要拖着我同行!”
    “不都说了嘛,担心你,思念你,想带你出去散散心!”
    西辞盯了他片刻,眉眼抚上一清冷之色,从秋千架上跳下,只身离去。
    “阿辞!”珺林箭步上去,一把揽住了她,“我只是不想与其他女子独处,尤其要这般数年时光!”
    西苑入口,一袭黄衫薄裙闪过,闻言捧着一盆削皮去核的杏子,避在了门边。
    是玟陶,珺林那句话清清楚楚落在她耳畔,她亦知晓他口中的其他女子指的是谁。已经是打算熄灭的心思,便也不愿再庸人自扰,这一避,不过是避开彼此的尴尬。
    如今的她,更想的是报了上一任守护神遗玉圣母的知遇之恩,执掌浮涂珏,在方丈岛清修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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