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试问自己,道心可纯?机缘可得?”
这些年珺林原以为玟陶已经熄了对自己的心思,然八日前云端一幕,到底现出她的道心。
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可是爱错了人,爱上不该爱的人,尤其是浮涂珏的守护神,便属监守自盗。如此心思情境,玟陶是怎么也渡不过此劫的!
【“玟陶其心不纯不静不安,她入道至今也有数万年了吧。若是初时千年心境浮躁便也罢了,如此万年光阴,实在不是修道的好苗子。”】
【“修道者得道,需两者兼备,天赋与道心。玟陶入门数万年,至今方有所成,可见天资不佳。但如今不过百余年,却又莫名进展神速,说明先前有心瞒之,如此便是道心不纯。】
【“简直荒谬!如此,她根本担不了守护神一职。”】
“所以,君上是不要玟陶了吗?”
半年前,西苑杏林中西辞的话重新回荡在玟陶耳畔,她死死攥着流云水袖,唯口中发出一点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切齿之声。
数千年他都不曾驱逐过她,如今不过那女子三两句言语挑拨,就要她自行离去!
荒谬的到底是谁?
玟陶倔强地抬起头,极力冷静道,“今日玟陶就此离去,且不说对遗玉圣母恩情难报,亦是不甘自己这些年清修竟落得如此萧条惨淡。但若扬言自己道心纯正,心思无二,想来君上也是不信的。故而,可否折中而行?”
“你说!”
“臣下愿意在此反省,五年为现!五年后君上来辨我道心。若还有二心,玟陶便自行离去!”
珺林看了她片刻,终于额首,推门入岛。
徒留玟陶,聚拢一心。
第62章 转变
方丈岛即为海外仙岛, 自不在洪莽源修道场内, 寻常水镜便再难以传讯。需得修为高深者两厢施法,才能连通,且极耗心神和灵力。
珺林与西辞,道法之上自都是顶流高手, 只是珺林需聚着灵力以防后续天劫,而西辞怀着身孕, 灵力更是半数护着腹中胎儿。
故而,两人除了在珺林刚上岛时开镜见过一面, 如今三年过去, 亦再未化出过水镜。只每月以青鸟传信,报以平安。
这一日, 珺林在湖边小筑接了青鸟的回信, 还是一如既往的四字“甚好勿念”, 顿时心中有些不安。
他上一封给西辞送去的信,除了同以往一样的关切, 还有重要的一点, 便是想与她探讨修为无故散去的根由有哪些。
这三年来, 除了半年前玟陶开盘推演宫格,定下剩余两格的归途路径时与他再次见面。其他时候便按着当初与他说好的那般, 只在辕门外的亭台中入定,聚拢二心。
如今,玟陶确实静心许多,道心慢慢纯透。即便是珺林通过浮涂珏, 亦越来越少地感应到她情意的涌动,只是却也日渐感受到她修为的退化。
至此不过三年时间,她已经散了两成修为。
他曾唤玟陶出定,想探一探她修为退化的缘由。然而,却也不曾看出什么!
如今眼见“三泉雪镜”逐渐浮出水面,知晓时机将到。便需得及时筹谋,按着玟陶现下的心境,自是可以接掌浮涂珏。只是她修为每况愈下,只怕天劫难历。故而,珺林才急着想要寻出她修为退化的缘由!
而西辞幼时修道大成,识天下九道,修为聚散之功法,当属如今修道场第一人。
他思来想去,便只能寻她问一问。却不想收得回信,西辞竟未有与此相关的只言片语。
珺林持着那封信,化开了水镜,片刻那头有灵力迎上,气泽流转间虽没有前两年的浑厚,却仍是充沛纯正,暗光盈盈。
“此刻寻我作甚,我身困体乏,才躺下!”西辞未现面容,音色也略带倦意。
“你在哪?”珺林听着西辞周身仿若烈风呼啸,风声腾腾,不由心中一颤。
青丘之地向来清风微波,浅阳小雪,按着他气泽演化的气候,最为温厚。如何会有这般狂烈的风声!
“我能在哪?塔顶小憩!雪毛犼未给我关窗,风都灌进来了。”西辞说着,连咳了几声,“别凶我,我马上关窗!”
“阿辞,我想见见你!”珺林总觉不太对劲,西辞那头隐约有嘈杂之声,若在在千百塔寝殿,当是室内,风声也罢了。如何会有杂乱之声?
“好!”却不想西辞回得爽快。
随着话音落下,镜面之上,属于她的灵力强盛起来。
“啊……疼……”原本即将浮现出画像的镜面上,瞬间一片模糊,唯有西辞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传来,“他踢我!你等着,且让你父君看看……看看你是何模样,成日欺负娘亲……”
西辞的声音已经带着喘息,镜面亦晃得厉害!
珺林想起三年前到了这岛上第一次同她开水镜,不过三五句话,属于她的一半镜面便已经模糊打颤,连带着她都气息不匀。如今本是担心她,但这般强行开镜反伤了她,只怕适得其反。便也不再坚持,只道,“不看了,当真无事?且莫瞒着我!”
“还是看一看吧,不过看完估计我就有事了!”西辞的灵力猛的聚起,镜面承载不住,竟现出崩离之态。
“别!你且照顾好自己!”珺林匆忙制止。
“自己不要看的!”西辞勉励维持着声色,又道,“你看见我画的小狐狸了吗?”
“什么?”珺林疑惑道。
“没看到?我生气了!”西辞轻哼了一声,转瞬掐断水镜。
珺林愣了愣,反应过来,匆忙将那封信打开,竟是在信的背面,画着一头极小的九尾狐。原也看不清五官鼻眼,唯有九条狐尾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月月
他抬手轻抚,只觉心中暖意涌起。
后来,再有来信,依旧是“甚好勿念”四字,背面雷打不动永远画着一头九尾狐。
字体遒劲潇洒,画像细致婉转,却皆是她的痕迹。
如此,珺林虽依旧挂念,但也不再同她开镜。只看着那一封封信件后面的一头头形态各异的小狐狸,心头慢慢安定下来。
他更不忍她操劳,本来那封信传出后,他便有些后悔。
她一贯醉心道法,要是遇此棘手的问题,必定痴魔专研,多少伤神。如今,想来是顾念腹中孩子,疲懒不愿作答,便也极好,总算知道护着自己身子了。
故而,珺林亦未再向她谈及修为倒退之法,只是更加关注地测着玟陶的道心。见得玟陶尚未辜负希望,虽修为还在减退,然一颗道心愈见纯白,珺林心中便也有了新的计较。
*
次年,是他们约定的第四个年头,“三泉雪境”已经从湖心小筑的东南西三边浮起了一半的身形。
所谓“三泉雪镜”,乃是三座雪丘,平素隐在湖中。每阁六万年现世一次,采集日月精华,融在其身,蕴出磅礴灵力滋养方丈岛,和其主人,即浮涂珏守护神。
而它每次浮上尘世,采集日月精华之时,先头所有聚集的灵力亦都会一同呈现,经前后数年四次,共二十八日方得露出全身。如此,便是灵力最盛之际,借此灵力调伏子盘,引天干、地支宫格归位,乃是唯一之法。
只是这“三泉雪镜”早已开了神识,除非是攒够功德,历了天劫的守护神,方才认主。否则,不管是珺林这种以血脉相承掌控浮涂珏的人,还是玟陶这般授命却功德未满之人,皆不能占它分毫灵力。
是故,此番珺林与玟陶此行调伏宫格,与其说是借,不如说是抢。
抢,珺林未曾放在心上,凭他的修为,自不再话下。只是抢的是日月精华凝聚之力,便犹如违逆天道,届时定是荒火天雷。
他动的手,自是避免不了。而推演的是玟陶,便也是在劫难逃。
这一日,珺林临窗而望,看着已经升至一半的“三泉雪镜”六万年来第一次现出无上灵力,三座雪丘皆是神泽仙气缭绕。
珺林知晓,此时当是模拟两个宫格归径的最佳时候。若此刻,能模拟成功,后面真正调伏时便可顺畅许多,只需将大半精力投入对抗天劫便可。如此最多再三年,玟陶继了圣母位,他便也算了了此间事,可早些回青丘。
只是自与玟陶约定五年后再测道心,他便未再说什么,只心中微微有些遗憾。
甫一转身,正要离去,竟见得一袭鹅黄身影跃上北边湖面。
玟陶出定了。
珺林自然知晓她要做什么,却也没有阻止,只负手立在窗前,凝神辨过她元神,识出一颗莹白透亮的内丹。
终于,嘴角微微扬起一点笑意。
子盘原与母盘形状相似,唯一不同是母盘中间嵌着一颗琥珀青石,而子盘中央是九州凡尘气泽凝华而成的镜面。待十二宫格归位,子盘亦可替代琥珀青石嵌入母盘中。
这也是珺林一定要来此,抢夺“三泉雪镜”灵力的缘由之一。为浮涂珏择选和培植继承人,是他身为上任圣母之子、为神为君的职责所在。
但是,抛开公义,他这一生,原只活了两个字。
——阿辞。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来此的另一个目的。他要以子盘替代琥珀青石,然后毁去琥珀青石,如此彻底销毁西辞残留于世间的最后一抹情根。
虽然医药阁一直炼着给她消散记忆的药,可是皆需她以灵力催化,而洛河数百年来寻找替代逆鳞之物却至今无果。他实在不想抱着这样风险极大的一点希望再等下去。
时至今日,他已经觉得,西辞没有过往的记忆亦没什么。他们依旧是夫妻,依旧可以有孩子,依旧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她恢不恢复记忆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即便洛河寻回替代之物,她还是要重历天劫。纵是她历得过,他也不想见到她一身伤。
如此,毁了琥珀青石,散了情根,是釜底抽薪的最好法子。
玟陶凌空而立,子盘在她面前虚空呈现。她两手间水袖轻挥,看似柔软,袖口却是掌风雄浑。引过三面雪丘,占得些许气泽,便携卷子盘退出湖面,隔空推演宫格。
即是模拟,宫格自不会移动,只是从“三泉雪镜”上引来的微薄灵气,汇成两股透明水路。由着玟陶指引,流向先前预定的路径。
玟陶施法的手有轻微的颤抖,半晌,见得灵气化成的水路与路径完美重合,一颗心方落下来。
“君上!”她抬头迎向不远处临窗的男子,仿若已经忘记数年前的尴尬与不甘,只无比欢愉道,“君上,水路模拟成功了。我成功了,待过两年,这雪丘露出全身,灵力鼎盛之际,我便可以……”
直说了这么许多,玟陶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什么,不禁住了口,垂眸咬着唇,半晌才复又抬起头讪讪道,“君上……我还可以、可以调伏子盘吗?”
有片刻的沉默,却让她觉得无比漫长。
“进来说话!”仿佛过了许久,珺林的声音方才响起,辕门缓缓打开。
玟陶笼在水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掌心,泪意上涌间,一步步走入湖心小筑。
四年前,在他让她自行离去的那一刻,她便在瞬间醒悟,面前这个白袍广袖的男子,注定是她此生难以触碰的神祗。
她是道心不纯,可是她亦是修过道,修的还是纯正的神族大道。
没有参悟,却有濡染。
他数千年不曾让她离去,一旦开口,若是自己无有丝毫转变,便绝不可能有转圜余地。
如果已注定碰不到,那么看得到,亦是好的。
而若这般离去,她便当真与他再无牵绊瓜葛。但是若自己能继承圣母位,便还能得他照拂看顾。
因为她的修为在消散,待历过天劫,估计就要散尽了。
便如此刻,她面色苍白踏入湖心小筑,俯身跪在他面前,声色微颤道,“君上,我能留下吗?”
他没有回应,她知道,他在最后验测她的道心。她原也不怕了,或许道心依旧未纯,但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情意了。
只要敛了对他的爱意,安了他那颗只钟西辞的心。看在浮涂珏的份上,他是一定会留着自己,且尽心照顾。
“把药服下,好好歇着!”
是意料之中的话语,玟陶恭敬叩首的时候,面上涌起一点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