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热鲁各可汗半个月就带着部族中大半精锐南下薛延陀,去跟着薛延陀的首领矣男商讨未来的宏图大略。王帐诸事都靠着阿热图迦齐公主一人处理。
而现在空无一人的王帐刚刚才送走了它的主人,不一会又迎来了两个小客人。
“阿箫,”小胖子徐行亦步亦趋地跟在前面那个在他眼中一直很有主意的小伙伴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他说话间,还努力地压低了声音,生怕自己因为声音过大吸引了还在睡梦中的敌人地警觉,引来杀身之祸。
他们二人乘着晚上月黑风高,偷偷摸摸地逃出了王帐所在的谷地。可是好不容易藏好身躯,然后看着一大队人马呼啸着离开了营帐。然而却听得他二人的队长——沈秦箫——谨慎地发布了下一个指令:“咱们趁乱回去吧。”
徐行:“?”
此刻天还没有亮,正是启明时刻,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候。
大漠中常年寸草不生,尽管王帐扎营在乌斯河旁,可对于当地这一日冬夏的环境仍旧没有任何改善的助力。
徐行已经冻得鼻涕一束一束地往下掉,光靠袖子擦已经不能抵挡它的汹涌,时不时还得靠着“刺溜——”一下好维持住面上的整洁。他是实在觉得匪夷所思,于是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阿箫,我们为什么不跑啊?”
沈秦箫一直盯着四周的营帐。
刚刚那个女人出发带走了一批人,但还有很多人还在睡梦之中,因此必须要万分谨慎。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帘帐,顺便没好气的回复道:“怎么跑出去,靠我俩的小短腿吗?”
徐行懵懵懂懂地跟着前面那个已经钻进去的人:“那也不能跑回来啊……”
他话虽然还是这样说着,可人已经跟着进了王帐之内。
沈秦箫道:“我刚被蒙住眼睛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大梁来了使臣,咱们跟着他们一起溜回去。”
徐行听了这话,自顾自地嘀嘀咕咕:“啥时候的事儿啊。”
话是这么说着,但是依旧做好跟班的本分。
徐小胖子一直觉得很纳闷,大家都是蒙着眼睛被带到这里的,为什么阿箫出逃的时候什么都懂,而自己就只能跟个小傻子一样跟在后面。
所以,他也十分不理解,为什么逃得好端端的,又要自己跑回来送死。
想了半天只能承认,天才和凡人之间的确是有差距的,只好认命一般不说话了。
反正天塌下来高个子顶,他矮胖结实,自有活路。
在徐行的眼里,前面这个人虽然和他一样都是个小孩子,可是日常里的各种新奇点子和平常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都是沈秦箫提出来并付诸实践的。
比如:伪装成行李,跟来西北。虽然,现在落入敌手也是拜此所赐,都是他们自己作得,怪不得别人。
毛孩子一天到头在家里赋闲,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要想尽办法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资源,锻炼自己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熊力”。因此,制定出两个人只身跑出家门,跟着长辈千里出游玩乐计划的“头羊”,实在是太有被佩服的资本了。
可被崇拜的人心中,却远远没有佩服者想象的那样轻松。
沈秦箫轻手轻脚地走进王帐内的那张狼皮大椅,然后开始翻找。
哪那么容易就能跟着使臣回京,他们仅仅只是两个小毛孩子,说出去的话又会有几个人相信。
而且,他们现在属于黠戛斯的奴隶,若是使臣畏惧得罪阿热王族,将他们反绑了送过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必须要有证据。
沈秦箫道:“我们要找到薛延陀的可汗咄摩矣男给他们的回信,揭露他们的阴谋。”
徐行没听懂,不如说他甚至连名字也没记住,懵懵懂懂的把重点放在了后半句,问道:“……阴谋,什么阴谋。”
沈秦箫简短的回答:“他们要联合起来挥师南下,犯我大梁。”
徐小胖子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门上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先震惊这件事,还是先震惊沈秦箫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当然没有怀疑真假,不用猜也知道,肯定又是沈秦箫方才无意中听来的。
至于“这样的军机大事怎么会被几个小兵随口当谈资一样说出口”,那就不是他关心的也关心不到的事情了。
徐行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那个,找到了这个什么,这个信再去找大梁使臣吗?”
沈秦箫:“我们拿着信,才能让那些官相信我们,带着我们入关。入了关,就能找到二伯了。”
徐行疑惑道:“可是那些使臣老爷们看见我们是梁人,就应该会相信我们的啊?”
“……别信他们,”沈秦箫的声音平静无波地传来,可在徐行听来这话不知为何竟带上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利益面前,他们才不管什么民生疾苦,都是空的。”
徐行迷惑地点点头:“啊……哦。”
不管怎么样,阿箫说得总是对的。
沈秦箫聚精会神地在桌子上翻找。
桌上东西并不多,一个木制的小盒子随意地摆放在案角。旁边少见的放了大梁的笔墨纸砚,凌乱地铺张在桌子上,以表示着主人虽然有这些东西,却并不怎么爱惜。
不过看成色,像是扬州新产。
沈秦箫看着,心道:“这里远离大梁这么远,可谷雨才刚过,这里就有了头一份。难怪……”
突然,一身清脆的碎裂声惊扰了他,沈秦箫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徐行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而他的面前,是已经被摔成两半的笔格。
四下寂静,更衬得这声音如同一声石破天惊的惊雷。
徐行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几乎都快要晕过去了。沈秦箫来不及说什么,立刻一拉已经僵立在原地的徐行,藏在了那张虎皮椅子的身后。
这动静果然惊动了外面的人。
外面窸窸窣窣传来了声音,并且这声音愈来愈近。
二人躲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手紧紧地放在嘴上,妄图捂住一切能发声的部位。
沈秦箫用眼神责备着如同惊弓之鸟的徐行,却见徐行探出了小半个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方才桌子前面。
这实在是太有被发现的风险了。人声已经传到了门帐外面,看来马上就要进帐了。
沈秦箫使劲用手一拉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胖子,徐行却用手示意,指了指他们这藏身之处的前面。
沈秦箫谨慎地弹出一小半头,那里躺着一张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们并不认识的字,卷起来的背面,隐隐约约露出了图纸的一角。
西域各国都是用羊皮来书写的,很明显,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沈秦箫正准备伸去拿,却又赶紧收身藏好。
门帘掀开,两个胡装打扮的侍女走进来,看见地上碎成两半的笔格,一边开始收拾,一边开始叽哩哇啦地说话。
徐行因为方才已经闯下了大祸,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安分地缩在椅子后面妄图把自己化为一座雕像,但是雕像还没开始石化,就见那个特别有主意的同伴想要再一次伸手去拿那张羊皮卷。
徐行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使劲把他往回拉,把沈秦箫死死地按在原地。
正在这时,又听见帐内进来了几个人。
然后,沈秦箫听见他们中的一个人清楚地用大梁话问道:“怎么回事?”
是傅义天。
侍卫立刻用黠戛斯话问一个侍女,侍女叽叽咕咕地说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停下来。
侍卫用大梁话回道:“公子,方才有人偷偷进帐,打碎了您送给公主的文玩。”
“唔,知道了。”傅义天闻言并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继续问:“奴隶跑丢了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直接回答道:“戌时跑的,还偷走了公主刚猎得的几张狼皮。公主带着亲卫已经沿着乌斯河去追了。”
傅义天:“戌时,现在可是快要到亥时了,还没有消息吗?”
侍卫低下头:“没有。”
傅义天沉默了几秒,说道:“去,叫人去把公主叫回来。两个时辰了,仅凭两个孩子自己不可能跑太远,加强在帐内和周围的搜索,那两个孩子一定还在这里,一定要找到他们。另外,去把我刚带来的狼皮和首饰拿过来补偿给公主。”
侍卫:“是。”
在虎皮椅子后面藏好身子的沈秦箫在听见那人说他们偷走了那几张狼皮的时候,心中就开始腹诽了。没见过世面,谁贪图那几张破皮子啊,自己人偷得就不要趁机赖在他身上行吗。
他此刻连气也不敢呼一口,方才真的很险。
要不是被徐行强行拉回来,他一定就被看见了。若是旁人还不要紧,但这个长满心眼的傅城主一定会发现他们的庇护所。
好在此刻他们藏身的椅子体型巨大,而前面那张桌子又几乎遮挡住了所有会暴露的边边角角,好歹给他带来了一点心理作用上的安慰。
那侍卫说完,就招呼着两个侍女一起出去了。
等王帐已经表面意义上的空下来,傅义天缓缓看向了那张代表着权力的王椅,当然他并不知道那后面还藏着两只已经吓得快要魂魄升天的“老鼠”。
他缓缓的走进那张椅子,脸上带着诡谲而疯狂的微笑,眼睛里,满满都是对权力的渴求。
本来几乎算得上俊美刚毅的脸上,因着此刻的情绪,变得微微有些扭曲。
若是阿热图迦齐公主此刻能看见他的样子,一定不会对这个刚来到黠戛斯的人展开疯狂的追求。因为这样一只狼,他的本性暴露的实在是太明显了。
她也绝对不会让父汗同意那个“合纵联合,直取大梁”的计划。
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暂时保证薛延陀的后方不起火,联合沙陀和北线九大诸国一起挥兵南下,全是傅义天的计划。
待到大梁顺利被攻占,黠戛斯入主中原,一同享受中原大地的富庶辽阔,他也能告慰亡人的在天之灵。
他想:“再等等,父亲,我就快要回来了。”
傅义天看向桌子上那些凌乱的宣纸。
那些都是江南产的第一批宣纸,大梁皇帝的宫中都没有,他却独有了一份。
走到椅子前,傅义天转过身,仿佛理所应当一般地,坐了下来。
这张椅子,除了阿热鲁各可汗,谁也不能坐。王帐虎椅,会保佑他们的首领无往不利。可是若坐上去的不是首领,那一定会受到长生天降下来的神罚,诅咒这个贪图权力的人一辈子不得好死。
傅义天,一个毫无相关甚至连血脉都是外族的中原人,毫不避讳地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然后舒服地向后一靠,开始享受着身心上的愉悦。
而已经僵化地魂飞天外的徐行,却突然回了魂,一口咬住了方才捂住嘴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