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着黑色劲装打扮,腰配重剑的年轻侍卫趴在地上听了好一会儿,立刻皱起了眉,手不自觉地已经放在了身后的重剑上。
他对着刚从帐篷内走出来的人说道:“而且人还不少,约莫有一个小队。”
刚从帐篷中出来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六七,头戴大梁官帽,手持一方八尺使节权杖缓缓踱步而出。身量颀长单薄,身板却笔直刚正。看上去,就像一柄不折不饶的青锋剑。
此人姓韩,名泽,字君池,乃天元十九年圣上钦点,大梁朝开朝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此次出使北疆十国的大梁第一使臣。
短短七年光景,已经是朝中五品大员。
韩泽走进年轻侍卫,说道:“无朗,用不着这么戒备。”
他抬头望了一眼他们刚出来的那片树林。虫声在夜晚里此起彼伏,在这漫天星辰背景下显得分外活泼。他嘴角微微一勾,连带着那一双桃花眼和两片薄情嘴唇,也带上了那么一点逸兴遄飞的蓬勃之气。
韩泽笑了一笑:“想必,可汗终于从乌斯草原的大天边儿溜达回来了吧。你带上人去林子里埋伏看看,唔,多带些箭和好马。我等叨扰数日,回礼不可轻慢。”
“还有,”他稍稍偏了一下头,“记得嫁祸得像一点。”
一旁的侍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是。”
他们自大梁远道而来,在黠戛斯呆了五天,竟然连阿热鲁各可汗的面儿都没见到,出来招待他们的仅仅就是一个所谓的公主。就算黠戛斯天高皇帝远,不常往来是常事。可这样敷衍了事,岂非太目中无人了吗?
乔无朗本以为这位使臣大人会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没料到看着韩泽这样年轻气盛,处事却颇为练达沉稳。生生忍下了这份羞辱不说,还成功地忽悠了那傻子一样的公主答应来年入京觐见。
更厉害地,竟有意无意间套出了这位公主的言语,让她透露出“黠戛斯想要同大梁联合包夹,借以吞了大梁边境一直不怎么安宁的薛延陀领地”的打算。
韩泽表面上自然是满口答应着“好说好说”,可是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实在再清楚不过了——只要北疆十部族还是忙着互相猜疑窝里横,那大梁北线一线的百姓们,就还能一直安居乐业下去。
乔无朗受人所托,充当韩大人的侍卫。一路上过来,算是对这位大人的特别之处知根知底了。
他想起了走之前老师的话:“宦海沉浮卧虎藏龙,不靠家族荫庇却在当今朝中如鱼得水,此人可堪大任。”
一路上从焉耆、鲜卑、逻些经过,韩泽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话术,着实让人钦佩。所以笑面虎一样的韩大人和颜悦色地下命令,想也不用想,就是冲着下杀手去的。
反正现在已经出了黠戛斯的地界,已经到了突厥的势力范围。在突厥的地界上,死个把黠戛斯人,他们大梁自然是十分喜闻乐见的。
乔无朗带上全部精锐和弓箭手,换上了早就在韩泽出使之前的命令下准备好的突厥人的装扮,吹了一声口哨便带着人冲进了向他们刚走出的林子里。
可乔无朗完全没想到,他们在树上埋伏了半天,等来的不是一大队的人马,而是三个大梁的孩子。
乔无朗看见沈秦箫和徐行正连滚带爬地往他们这儿跑去,而沈秦筝则是面朝着远远那群拿着火把的黠戛斯将士们,似乎是想要鱼死网破了。
身边一个斥侯问道:“大人,咱们怎么办?”
乔无朗略一思索,道:“先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等那些人走近就放箭。”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对方有多少人马,可是光看火把的数量,就知道刚才自己的估算低了。想全歼必是无法完成的任务,那只能弄些迷魂阵吓一吓他们了。
身边的斥侯立刻一个飞身落地,还没等两个孩子反应过来,就把他们抱上了树。
徐行骤然受惊,要不是斥侯事先捂着他们的嘴,一准儿要叫出来。
乔无朗不等他们说话,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别出声。”
沈秦箫素来不像徐行那样的大惊小怪,但此刻一听有了生机,立刻用手示意他们救一救还站在地上等着和傅义天玉石俱焚的沈秦筝。乔无朗会意,点了点头。他向林中其他人伸手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然后又吹了一声悠长的马哨。
一匹红棕马从林中飞奔而出,像是通人意一般直直地向沈秦筝处奔去。
乔无朗取下弓箭,瞄准越来越逼近的傅义天众人,“咻——”一箭发出了信号。
万千箭雨跟着倾泻而下,不打一声招呼就射向了马队的方向。等到第一阵交锋过后,林中缓缓走出了一队突厥人,摆出了即将冲锋的队形。领头的那个人倨傲地看着侵犯的敌人,十分戒备。
傅义天暗暗啐了一口:“该死……”他立刻退至后面,隐藏住自己的行踪。
东突厥地处黠戛斯和薛延陀以东,素来蛮傲自大,不通情面。也因着自己实力最强,地盘最大,兵力最充足,从不和周边的国家有所往来。
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抢就对了。
傅义天向自己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用突厥话说道:“我是阿热鲁各可汗的王侍卫图哈,无意冒犯贵地,只因走失三个奴隶,还请贵使行个方便。”
那名“突厥人”朗声用突厥语回道:“我是突厥世子阿史那咄摩,黠戛斯的勇士图哈,我认识你。黠戛斯去年才向我们保证过不再冒犯我们,现在又想反悔,违反当初立下的誓言了吗?”
黠戛斯去年和突厥打了场仗,结果一败涂地。突厥可汗社呼要求黠戛斯每年都要向突厥进贡百匹战马、无数美女和奴隶,每年乌斯草原上的丰草期,必须要让给突厥人来喂养他们的战马。每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不能随意进入突厥的领地。
突厥人掠夺成性,横征暴敛,可是实力又太过强劲,实在是打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黠戛斯才南通薛延陀一地,妄图南下吞了大梁,摆脱这个强盗一般的邻居。
传言突厥世子比之他父亲阿史那社呼还要不讲理,是个绝对不能惹的主儿。
突厥人没有拿火把,在昏暗的月光下他们也看不清对方有多少兵力。再加上突厥积威甚久,图哈一听到阿史那咄摩的名号,先有了三分退意。
他回头对傅义天说道:“公子,突厥人不能惹。”
傅义天不甘心地看了看已经瞧不见身影的沈秦筝,从紧闭的嘴巴缝儿里挤出了一句:“我们走。”
图哈连忙向前对着“阿史那咄摩”赔罪道:“世子勿怪,我们立刻退回去,向社呼可汗致以最高的歉意。”
说完,他们立刻调转马头匆匆忙忙地走了。伪装成“阿史那咄摩”的汉子一直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们的火把了,才反身掉头直直地进了树林。
等在林子里的乔无朗迅速启程,带着沈秦筝三人和一干人众回到了他们的驻扎地,带着三个孩子进了韩泽的帐内,然后,又把方才经过的一切都尽数告知。
韩泽正拿着一本书,此刻才装模作样地抬起头,看向来人。
他首先看见了灰头土脸的沈秦筝,眯起了眼睛问道:“你们是我大梁的子民吧?怎么会流落这里?”
沈秦筝看了他一眼,正准备说话时,手却被沈秦箫一勾。沈秦筝侧头看向沈秦箫,看见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脸上还带着满满的惊恐。
站在一旁的乔无朗当然看见了他们的小动作,不由得失笑解释道:“这位是韩泽韩大人,是我朝派出巡视北疆的使臣。你们有何难处,尽可告知。大人会为你们做主。”
沈秦筝心里明白,沈秦箫指的是那张羊皮卷。
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不能说。沈秦箫和徐行费尽心机的跑回来,不就是为了拿到这个吗?此刻不说,什么时候说呢?
沈秦筝躬身行了一个礼:“家父是朔方节度使沈寒溪,我等一行本是要前去朔方,无奈半路被塞上城的匪徒们绑架到了黠戛斯。幸得被大人所救,如今转危为安。”
韩泽闻言,眯着的眼睛突然张开定定地看着他们三人,尤其是正在说话的沈秦筝。
“我在黠戛斯时发现了这个。”沈秦筝掏出了半路从徐行那拿过来保管的羊皮卷,继续说道:“这是我朝西线乃至北线全线的兵力布防图,背面还有薛延陀可汗矣男邀请阿热鲁各南下商讨的信。”
乔无朗接过羊皮卷,将他递给了韩泽。韩泽看完后脸色大变,立刻说道:“朔方离这里太远,加急也得五六天的功夫。无朗,你今夜就出发,亲自护送沈公子前往安西都护府,并马上通知安北都护府向凉关增兵,然后直接回京面圣,不用陪着我了。”
沈秦筝猛地抬起头,尖声道:“安西?”
安西在朔方以西,紧连着沙陀,吐蕃一线,和朔方仅仅靠一条漠东走廊往来传递消息。
韩泽答道:“小公子不知道吗,沙陀战事吃紧,安西同朔方借兵正在西线一线开战共御外敌,沈大人已在那处。”
沈秦筝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救他们,因为父亲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西边!西边沙陀吐蕃,北线薛延陀黠戛斯。
这是一场声东击西的阴谋!
韩泽看着他的反应,心下了然这孩子竟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此刻西线起战事,北线布防一定有损。主将不在北边镇守,北线一旦崩溃,凉关一破,京城危在旦夕!
韩泽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秦筝说道:“难怪西线借兵竟然惊动了两个节度使共同御敌,原来原因竟在此处啊!”
沈秦筝心中大动——
沈寒溪为什么要去西边,十有**是因为听说他被困在沙陀!
沈秦筝当下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立刻说道:“快……快带我们去!”
刚把三人送走的韩泽,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去。
“沈秦筝,”他把这个名字在口中琢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又琢磨了一遍,“沈秦筝。”
傅义天回到黠戛斯的驻扎地,他一进王帐就见阿热图迦齐公主正在王帐里大发雷霆,帐内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他换下了自己阴霾地表情,装上自己平日里那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向属下吩咐道:“几张狼皮而已,快去拿上来。”
阿热图迦齐一拍桌子:“阿史那咄摩这个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傅义天的瞳孔缩紧了:“阿史那咄摩?”
阿热图迦齐恶狠狠地说:“半路要走了我一个侍女。”
顺便还调戏了她一通。
话音未落,一个塞上城侍卫进帐来报:“城主,沙耶死了,那小子跑了!”
傅义天没好气道:“废话,早知道了。”
那侍卫上气不接下气说:“还有被派去把那群中原人尸体丢往室韦的弟兄,一直没回来。我等派人前去查看,发现弟兄们全都死了。”
那群中原人,指的就是太白山庄最开始潜入的那一批人。
傅义天勃然大怒:“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