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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洋自中了那巫山蛇毒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唯一的记忆只停留在巫族长老对他们放出了蛇阵,众人纷纷躲避下山的时刻。
    为了减缓周身气血的运行,他被不知哪位同僚一手刀给劈昏过去,驮在马背上一路不省人事地下了山。
    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了他们经常栖身的房梁,天边如血的残阳洒下最后一点余晖,伍洋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待请莫青去请阁主过来的当口,伍洋便任自己平躺在床上,努力不去想接下来即将告诉沈秦筝的消息,只是放空思绪,直直地盯着房梁上的月梁,用尽全身力气去看清它。
    平日里,他们暗卫值守,总是待在那种地方的。
    伍洋在脑中一团乱麻中扫出了一小块空地,心想:“原来从下面看起来,竟是这样一番感觉。若不仔细,的确看不太出来那里是否藏了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院中传来,房中人却置若未闻。直到来者几人纷纷出现在门口,他才悄然而惊。
    耳目聪灵犹善追踪的伍洋本应早就能听见这动静,他意识到了什么,登时便愣了一瞬。
    只一瞬,他便又似是习以为常一般,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毒封了他的六感。
    若是前任阁主还活着,想必他定无法再在“灭影”里待下去。现任阁主仁厚,是他们这些人几世修来的福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想到了在山上忽然恢复时间十分短暂的嗅觉,眼中闪过了一道寒光。
    仁厚。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仁厚者不可成大事。
    伍洋挣扎着起身,坐在床沿处,准备跪下禀报——听音阁有训,影子无论何时都不可站着回话。
    何况现任阁主地位尊崇至此。
    “躺着吧。”沈秦筝见伍洋半身已经离开床榻晃晃悠悠,摸索着将要跪下,随口便免了:“你还有伤。”
    伍洋艰难地开口,挣扎着跪下:“礼不可废,大人见谅。”
    他看了看沈秦筝的面色,最终还是心一横,将他心中所想尽数道出:“大人可还记得前日里我等夜访十甲村路上,曾在一荒庙中拾得的一块白色布料,上面还有女子脂粉之气。”
    沈秦筝点点头:“记得。”
    那白布上被什么锋利的东西隔开,上面尽是已经凝固浓厚的血块。他们在荒庙中一无所获,只找到了这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跟什么线索都联系不上的白布。
    “大人可听说过‘噬魂香’吗?”
    “你是说进来江湖上甚是流行,自西域传来,原本用作在沙漠中寻人的‘噬魂香’?”徐行惊讶地问道。
    他被沈秦箫拉着一同来了后院,本来心不甘情不愿,根本不想插手永州城的任何事。
    可当耳朵捕捉到“噬魂香”的消息,却不由自主的开口询问了。
    “是。”伍洋抬头看着徐行应了一声,然后转向沈秦筝,继续解释道:“江湖传言,噬魂香出自武林圣物‘噬魂灯’。噬魂灯本属于西域,来自大漠。极少有人见过其真容。属下幼时长于大漠,因此因缘际会曾有幸服过此香。自此六感异于常人,习了这千里追踪术。”
    沈秦筝应道:“15岁接手你们那时,我曾有些印象。可这和那白衣女子有什么关系。”
    伍洋道:“傅员外挑破属下锁骨刺青之时,属下闻到了极微弱的‘噬魂香’。”
    他语气坚定道:“属下敢以来生为担保,绝对没有认错。那时属下被那巫毒封了五行六感,却在闻到那香味的同时短暂恢复了嗅觉。之后,属下今日便在傅员外身上,闻到了那白布上的脂粉气。”
    “噬魂香有一特性,善噬香,善存香,因此才有了在沙漠寻人这一说。一旦沾上这香,身上其他味道便会被包裹在里面,同此香一道留在身上久久不散去。”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秦筝:“大人,莫管家吩咐过。让我等彻查城中青楼柳院,没有一处妓馆用过这种脂粉香。而那位傅员外……”
    他说到这儿便将话音顿住了。
    沈秦筝知道他要说什么——傅义天那日曾在洞庭湖上租过一艘画舫。
    这画舫是租用的城西烟花巷里的妓馆,但他夜里曾去查访过,这妓馆里并没有人用这种白布上的脂粉香。
    不是这妓馆里头的,那只能是外头来的。
    或者,是傅义天自己身上带的。
    沈秦筝瞳孔缩紧了,他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沈秦箫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日的情形,一把摸向一直背在背后的黑色幕篱。
    他将幕篱一把扯下来,并将手中短剑抽出来递给伍洋,急道 :“我曾近得他身,这幕篱上的黑纱拂过他的后脖颈处。这柄短剑也曾逼过他身,兴许还有些味道。这位伍大哥,你且再闻闻。”
    谁知伍洋将这两样东西向后一推,并不接手。只是温柔微笑着看向沈秦箫,答道:“小公子,我六感尽失,连看你们都有些模糊,此时已是一名废人了。”
    众人听闻此言,登时如遭雷击。
    莫青亦是无颜以对,转过头去看不清颜色,只是在夕阳余晖抑制不住的颤抖。一想到伍洋有此境况全是他二人所致,两人心头一酸,眼眶的泪登时便止不住了。
    徐行惯常心直口快,心里什么也藏不住,一开闸就泄了洪,放声大哭:“伍大哥,我,我们……”
    伍洋笑道,缓缓抬起手,渐渐摸索着去寻已经跪在他面前的沈秦箫徐行两人的手,然后轻轻拍了拍,宽慰道:“两位小公子不必如此自责,说来其实并不全然算是那巫毒之由。傅员外挑破刺青流出的黑血救了属下一条命,必然得付出些代价。”
    他撕开衣襟,露出已经结痂的刺青给众人看,编出了个混杂着真相的借口:“小公子不清楚,这里头是小人家传独有的秘方。封着些西域蛊毒,唔,危机时刻能救属下一命。只是毒的副作用重些,能活下来,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好了!”莫青嘶哑的声音传来:“别说了。”
    谁也没有看清他脸上的泪痕——生不如死地活着,不若死了。
    伍洋面对着眼圈通红的沈秦筝,笑道:“大人,属下年少受尽折磨,这些年又……不愿回大漠了此残生。属下想借此向大人讨个恩典,此事一了,便让属下去永州东山上隐居,自此只在山上六合寺出家吧。”
    他说完,像是摆脱了什么沉重的夙命,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沈秦筝闭眼良久,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好。此事一了,你便割断前尘了吧。”
    “谢大人恩典。”
    莫青心酸地将他拉起来,强逼着自己笑出声,不成逻辑地说着话:“你倒是自在,日后自去参悟经纶奥义去。说不得我还不如你。”
    伍洋亦是笑,正要同日常一般回怼过去,却听得沈秦箫开口:“你骗我。我见过那刺青,那不是你家独有的什么劳什子秘方。”
    莫青闻言,捏在伍洋胳膊上的双手猛地捏紧了。
    他同伍洋偷偷对视了一眼,随后伍洋不动声色地开口,微笑着问道:“哦?难不成小公子还在别的地方见过。”
    本来沈秦箫决计不会将此事诉诸于口,只因面对着伍洋,心中愧疚歉意一股脑儿的涌出来,此时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我爹爹左下锁骨,同样有一块黑色‘阳炎’刺青,一模一样。”他眼泪还未干透,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说完,又转向莫青:“还有你那日的出剑,同我太白山庄的‘寒霜剑法’第一式‘寒霜落叶’殊途同归。”
    莫青听完,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只偷偷用力捏了捏伍洋的胳膊,然后八风不动地将他扶起来,松手退回了沈秦筝的身边。
    伍洋还是那样一副笑脸,尽管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脑中都在发麻。
    生在听音阁,死亦要听阁主调遣,成为阁主手下之鬼,与兄弟同僚骨下之毒,从来无一幸免。
    因此身为听音阁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后尸体都要被同僚中的画影炼成蛊,永远活在其他兄弟们的锁骨下,日夜‘活’在一起,完成使命。
    除了前任阁主留了一个全尸,算是“风光”下葬之外,日后能有这个待遇的,只有伍洋。
    听音阁的秘密从不外泄,这规矩就是最根本的保证。
    伍洋脑中飞快地闪过十几种理由,挑了一个最可信的,诓道:“我们本自大漠学来的武艺,习得些奇门异术。许是令尊年少之时曾到过大漠也未可知。”
    沈寒潭年少便游遍了江湖,见多识广远非沈秦箫所能想象。
    即使沈秦箫对莫青伍洋的身份心知肚明,对于这个说辞他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他点点头,以示明白之意。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他的恩人,更是不疑有他。
    沈秦筝在一旁听了许久,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他顺理成章地将沈秦箫徐行的注意力转到伍洋身上,对伍洋道:“你歇着吧。莫青会安置好的。关于德泽……傅员外的事,我会让人去查的。”
    说起傅义天,沈秦箫立刻便想起了什么。
    他转向沈秦筝,眼角还带着微红道:“二哥,这一路上我同阿行都认为他甚是可疑。只是你太信任他了。”
    经伍洋线索指向后,沈秦筝终于将疑心挪到了傅义天身上。无论这奇怪的脂粉香跟瘟疫案与坟火案有没有联系,单单有这漠北异香就已经很有问题了。
    他同傅义天相交甚久,可从来没听过他跟西域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
    他问沈秦箫道:“何以见得?”
    “他的武功并不在我之下,我虽不敢托大,但倒也颇有些自信。武功能到这个程度,绝不会是二哥你说的,仅仅学些武艺傍身那么简单。”
    沈秦箫道:“而且二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傅义天有如此多的钱粮,足以撑起整个永州城民的口粮。他既富可敌国,怎么会只甘心只屈居江南做一个小小富商呢?”
    莫青适时地插|进话来:“大人此事还请慎重,他那虚无缥缈的远亲,怎么就消息灵通到了这地步?”
    “您刚要提审林氏,她便死了。当时在场的外人除了沈徐二位小公子,便只有员外了。他虽然人同我们在一起,但属下还记得,傅府那一大家子下人,后来就没怎么现身了。”
    沈秦筝在脑海中仔细回想傅义天这一路上的言语行为,暗暗心惊。
    他好像对瘟疫之事格外上心,现在想来当日在州衙外的车马也不像仓促间准备的,倒像是早就备好,只待他们一同前往。
    “让尤响全城排查人口,查清楚白布死者究竟是谁,还有没有其他死者。”他转头吩咐道:“阿箫阿行,你们依着回忆,好好思索那晚你们看见坟火之地和坟火的样子,依样画下来让衙役带着到各村询问。”
    他突然想起了到永丰县第二天清晨,傅义天到房中去叫他的情形。
    那日他虽然换了一身新衣,可皂靴底却是脏的。而且神色并不像睡足了觉一般容光焕发,反而……有些疲惫,眼圈好似也是黑的。
    沈秦筝闭上眼,隐隐约约地回忆道:不仅仅是皂靴,还有皂面上有一条横杠。
    只有跨马镫时,才会有这样一道整齐的横杠。
    他当时低头换衣服的时候无心看了眼,还在想德泽兄为什么衣服都换了却还穿着昨日的脏靴子。
    万一是他来不及换呢?
    那他如果真的彻夜不归,又是去了哪里呢?
    “伍洋,”沈秦筝突然出声,“你如今行事是否还能同往日一般无二?”
    伍洋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答道:“短时间内许是有些困难。”
    沈秦筝道:“我给你时间,回永州之前你便要彻底习惯如今这副身躯。”
    沈秦箫好像抓住了什么,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二哥,你想干什么?”
    “诈他一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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