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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秦筝接旨——”
    “梁王之子李冀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匡扶社稷,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黄卷白字,朱砂玺印犹在。
    韩泽笑道:“我听闻当今圣上的那封登基遗诏还是由沈大人你,亲自送给当时的齐王。想来沈大人一看便知道这封遗诏是真是假了。”
    沈秦筝不可置信地问他:“那为什么会有两封诏书?为什么他还要把那一封诏书交给我?”
    他觉得老天爷当真在愚弄他。
    他奉了天元皇帝谕旨,亲手将诏书送给了沈寒溪,从此与国公府决裂到了如今动辄得咎,举步维艰的地步。
    而现在积重难返,再也不能回头,韩泽却拿出这样一封遗诏,告诉他天元皇帝要传位于他。
    “就算我当年上了你的门又如何。他要让我作谋朝篡位的反贼吗!他就这么恨他儿子,乃至于连我都不放过吗?”
    他从十五岁那年以后,就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后悔过,为什么当年要独身前往天香楼面见那个老人。
    那是所有错误的伊始。
    如果他不曾知晓自己的身世,如今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管他什么天下大义,管他什么李梁王朝,谁坐上皇位与他何干!
    他安然偏居在国公府,做被所有人遗忘的沈府二公子,成年受长辈冠礼,去江湖闲云野鹤。
    最不济便到终南山上削发为僧,从此青灯古佛。
    但是如今他知晓了,所以他不能了。
    “你错了!”
    韩泽突然正色:“先帝将此遗诏托付给我们,并非你想的那样。这世上对你最好的除了你娘便只这一位老人!先帝还有一封遗命诏书,放于孟大学士处,上书‘倘李冀有意皇位,届时无论何人为天子,皆须禅位;若此子无意皇位,任何人不得相逼’。”
    “先帝临终前还一直拿着你幼时的长命锁,便是你十五岁在天香楼给他留作念想的那一枚!只要你有意储君,我等老臣便拼死也要将你送上皇位,若你无意社稷,那我等便保你在朝堂一生终老,无忧无虑。你这样说,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对你的殷殷期盼吗!”
    沈秦筝终于跪在了地上,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莫青当年奉他之名前往朔方的时候曾说——无论大人心在朝堂还是心在山野,听音阁都只是您手上的一支箭,您的弓无论是拉满还是放弦,我等都不会背叛您。
    听音阁是奉了老皇帝的遗命来保护他的,并不是一道捆住他的枷锁。
    “我辜负了太多人的期望。”他想。
    老皇帝给了他如此大的自由,任他为所欲为,然而他却把这半生过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文不成武不就。
    沈秦筝哽咽开口:“那韩大人如今将这封诏书解封,又是为何?”
    韩泽负手朗声道:“那就要看大人如今的心性了。太子病危,恐不日离世。乾坤已然动荡内宫却一直将此消息死死瞒住,社稷罹难而天子只顾培植亲信剪除党羽站稳脚跟。旧党门阀与朝廷新秀你争我斗,血雨腥风。沈大人,你可知我大梁赋税比之天元末年如何?”
    沈秦筝抬眼看他。
    “不到其四成。”韩泽恨声:“十年未至,国家却已经耗空至此,我等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为今之计,只有重新推选明君上位,方有此结。”韩泽看向沈秦筝:“沈大人能凭借自己的实力获一个三元及第的名头,又在永州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山南道观察使离任之际永州百姓十里相送的美谈天下何人不知?只要您承认李氏宗族的身份,您便是皇上的亲侄子。子侄继位本就顺统承礼,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我等就算是不想动此心思,现在却由不得我们了。”
    说到这儿,他长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
    沈秦筝怔了良久,愣愣发声:“……若我不应呢?皇爷爷说过凭我所想而定,你们不得逼我。”
    韩泽被他的话堵得一愣,最后颓然:“大人若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屈居人下毫无斗志,老夫等也只能以身祭社稷,倾力匡乾坤。绝无二话。”
    沈秦筝闭上了眼睛。
    他抬起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落入了他的脖颈里,不一会儿就浸湿了他的亵衣。
    时也,命也。
    原来人这一辈子,没有哪一刻是能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除了死。
    “你们准备如何帮本宫?”他缓缓站起身来,问韩泽。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他听见自己这样对自己说。
    韩泽大喜,不顾自己冬季刚犯病的老寒腿一下跪在地上。他这一身朝服,终于还是有了用武之地,没有白费他的苦心。
    韩泽连声道:“羽林军统帅与京畿司皆听命于殿下。殿下想必已经得知朔方节度使沈寒溪不日抵京。旁人不知沈将军此次回京述职,还带着三万精兵驻扎在城外,以备不时之需。此乃后防。”
    有后防,必有前阵。
    “那朝堂之上呢?”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对于此事非常平静地接受了。
    “翰林院早已和礼部准备好策对,只待在朝野掀起风声,我等老臣先私下面见圣上说明此法。若当今不肯禅让,我等便拿出先帝遗诏与策问,强行逼宫。当年齐王登基也只是靠着沈寒溪将军的一封遗诏,真假立分。当今天子德行有失,内务府已在我等掌控,届时自会有人出面立诏,告知天下当今还位与您。如此,便可名正言顺。”
    “还有宁远侯已经被牵制住,殿下不必担心。”
    果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秦筝想:“当皇帝当到这个程度,身边竟没有一个交心的说话人,李肆也担得起一个‘众叛亲离’的名声了。”
    然后转而又想:“他孑然一身,我又何尝不是台上傀儡,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倘使他并不答应,这些人要么会用某种方法逼着他答应,要么重新找个人冒名顶替。
    谋反一事,万没有开弓还有回头箭的道理。
    何况,他在永州就立下了心愿,要为自己和沈秦箫挣出一个未来。虽说当了皇帝便再无同沈秦箫厮守的可能,但是好歹能将秦国公府扳倒以后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他成了帝王,还是名义上秦国公府的便宜后人,沈弘会不会承认他呢?
    会不会放下联通外敌叛国的执念,转而支持他呢?
    他与沈寒溪,会不会也能借此机会回到从前呢?
    最好的情况,他与他们恢复到幼时那年的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只当自己是沈寒溪战场上捡回来的弃婴,只是国公府的义子。
    大家其乐融融,粉饰太平。
    他饱含着这样的期望,淡淡地回了句:“阁老考虑周全。待本宫日后登基,还要仰仗各位大人了。”
    韩泽只觉得皇天不负苦心人,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选,激动地回道:“老臣只希望殿下能肩负起贤弟的重托,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以刑部李大人为首的新党,虽然表面上是当今的党羽,但倘若殿下一声号令,这些人便皆是殿下的手足。”
    当年孟正在翰林院的时候教他如何拉拢亲信,培植党羽与旧党门阀对抗,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沈秦筝心中升起了某种残忍的快意,他知道那是针对李肆的报复心理。
    想必李肆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苦心孤诣数十载,到底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到底是常年身在太原的外来皇帝,比不得这些朝中老臣们从小看在眼里的京城子民。
    沈秦筝淡漠地看着韩泽这个所谓的“纯臣”跟他一一细说几日后的部署,心里却止不住地嘲讽道:“如果不是因为燕王早早跟秦公府等旧党连在一起,赵王远离京畿,就算有诏书恐怕这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吧。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
    他于此时此刻,开始无比思念沈秦箫。
    “对我好的人早已离世。阿箫,原来我自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
    沈秦筝一言不发出韩府门的时候,莫青一直跟在他身边。
    莫青当时尽管跟着韩府下人一起被摒退,但凭借莫青的耳力与功夫,知道这些事情并不在话下。
    他跟着沈秦筝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动了,才听见沈秦筝说:“让王妈做一个人的饭,这种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来。成事就在这几日,还是暂缓往来的好。今日刑部尚书府上就不去了,直接送我去天香楼,那里还有当年的同僚的接风宴。”
    “……是。”
    当夜,沈秦箫兴致勃勃地从小门跑进将军府的后门时,被脸上褶子能挤出苍蝇,满脸慈祥笑容的晏伯告知,今夜子时沈秦筝可能才会回来。
    于是乘兴而来,又兴致缺缺败兴而归。
    沈秦箫回到房内和衣而睡,沈秦筝在天香楼醉生梦死,沈寒溪马不停蹄带着人马赶赴京城,诸位朝中素来称自己“不偏不倚”的老臣彻夜不眠,房内灯火通明。
    他们都不知道一只鹰,落在了某间院落的老松树上。
    下人鬼鬼祟祟地取下鹰脚上的信筒,将它转交给了房中人。
    房中人拆开一看——沈寒溪自朔方提走三万兵马入京,诸君当心“勤王兵、清君侧”。
    “来人,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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