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刚过重华宫正门前的那个路口, 还没到风荷苑,就被拦住了:“什么人,站住!”
两个人赶紧一个挺身,规规矩矩站好。叶先赔着笑道:“这位老兄, 我们是司苑局清扫宫道的,您看——”
在侍卫的眼神示意下,叶先双手递上腰牌, 那人验看完毕之后, 方点头道:“扫快些, 不许东张西望。”
叶先点头哈腰:“放心吧老兄, 我老叶头在宫里二十多年, 知道规矩。”转脸喝斥自己的小徒弟:“听到了吗?扫完就走,别东张西望地给我惹麻烦。”
小徒弟唯唯喏喏,在侍卫们的监视下, 两个人果然老老实实地扫完一整条宫道, 期间连头都没抬一下。
叶先两个稳着步子, 直到回到重华宫,方塌下脸来。
一边,他的小徒弟目露担忧:“师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皇后三天前被废,昨日晚上,被迁至风荷苑幽禁。
跟着皇后来的,还有一队金吾卫精兵。
叶先也没了主意:“等吴姑姑回来再说吧。”不知不觉,他已经对吴桂花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原本他以为,这就是个对主子有些特殊的女人,但自从吴桂花的能力在他们这个小团队越来越不可获缺之后,连叶先也偶尔会把她当成主心骨。
吴翠花却不像叶先那么焦急,但凡是个人,就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顺风时扬帆而起,逆风时缩头团身躲在舱下,很正常。
她刚从慈安宫回来,先前宫中剧变,小胖墩被留在她那里好几天,直到昨天说太后病势好转,想念孙子,才派人把他接了回去。
那天晚上她去见了皇帝,把跟小胖墩的对话和那个大荷包的来历交代清楚之后就被放了回来。
接下来几天,她带着小胖墩,从竹林到各种废弃宫室,到处玩了个遍。
除了身边总是跟着两个人,略有些烦人,还有,几天没见着应卓,有些想他之外,她这里风平浪静,一片岁月静好。
她能猜到自己交出去的东西会引来不小的风波,但她绝对想不到,这朵敏感的杜鹃花在这个时机交出去,会挑动太后母子间的心结,从而为皇帝的行动提供了不小的助力。
在她的视角中最近内宫人事变换频繁。而且事牵连之广,也是让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
慈安宫里,连那位最常跟着太后的老嬷嬷换了个不太熟的面孔。
吴桂花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把小胖墩送回宫,跟他约好每天来看他后,总算回重华宫睡了一晚的好觉。
到她上午履完约回来,听完叶先的顾虑,她总算迟钝地意识到:她的运宝事业必须要暂停了。
“都老实干活,这段时间,谁也不许动弹。”
叶先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这样一注大财在脚底下,没有谁能安心把它放在——也不是,也就这位祖宗能心不跳气不喘地不当回事。
重华宫,吴桂花三言两语给这事定了调子,自己找来梯子上了房。
叶先在下面给她扶着梯子,叫苦不迭:“祖宗,我的祖宗,您不是说老实干活吗?那您上这房干嘛?”
吴桂花振振有词:“我这不是检查房子有没有问题吗?下这么长时间雨,我得看看是什么地方漏水,想法子补房子。这怎么就不是老实干活?”
叶先真的想撇嘴,跟这祖宗当邻居住这些时日,他自问对她还是了解一些的,他敢打包票,检查房子是有,但要说她不是想看热闹,他把头拧下来送她!
叶先也自问是自己在宫里算见多识广的,但真没见过像她这号的,爱串门爱听人说事,爱到能搬梯子上房的。
房顶上,吴桂花踩着屋脊走过一圈,选了个最佳角度,靠在脊兽的边上坐下,看着风荷苑的方向不动了。
五月的早晨,天气还是很舒服的。吴桂花靠在屋顶上晒着太阳,手里揉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溜过来瘫成一张猫饼的小二黑,嘴里嘎嘣嚼着炒黄豆,听那边屋里唱戏似地喊:“冤啊!皇上,臣妾冤啊!”嘿嘿乐出了声。
吴桂花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纯粹:敢害我家孩子,我没法子亲自报仇,我看看你那落魄样子下下饭,那还是能做到的,哈哈哈!
她在名副其实的冷宫住了一年,这还是头一回看到戏里因罪被发配冷宫的罪妃,一来还来个大的。只听这几句戏腔自然过不足瘾,吴桂花叫底下叶别吵吵得人心烦,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不等再听,正门那来了人。
之前已经说过,风荷苑跟重华宫只隔着一个宫道,吴桂花现在是在重华宫侧门西厢房这,离风荷苑正门也就是一个拐角的距离。
因此,打头那人跟侍卫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侍卫大哥,我们裕妃娘娘走了老远的路来看望废后,您就通容通容吧,我们娘娘只跟废后说几句话就走,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裕妃不是四皇子的生母吗?传说中,因为裕妃生了四皇子,虽然风头比不上东山再起的丽妃,可也是不容小视的势力。
来了来了,得势宠妃奚落冷宫废后的戏码终于来了!
吴桂花精神头立刻也来了,她抻着脑袋,往人群扎堆的方向看去:那边一队男女打着立瓜,金节等仪仗,围在一架金凤舆撵旁边,果然好气魄好威风。
那班人马跟侍卫们站在门口堵了会儿,让出一条道,从里头走出位穿桃红宫装的女子。
吴桂花眼神好,那女子侧对着她,瞧不见她的长相,但她头上戴着的流苏,金钗,和她身上挂着的白玉禁步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宫女,在中庭这站了站,吴桂花吓得脑袋一缩,差点以为这人看到了她。
她等了一会儿,等再抬头时,裕妃已经进了门。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废后的咆哮:“滚!本宫不需要你来可怜!”
屋子里噼呖啪啦地响了会儿,吴桂花心痒难耐,把头抻长了点,这回,正跟一个侍卫对上双眼。
四目相对,那侍卫眉毛竖起,吴桂花赶紧举起一块破瓦片,讪笑两声:“修瓦,修瓦呢。” 刺溜窜下了房顶。
叶先总算接着这祖宗,忍不住数落道:“还看吧?真当人家那些侍卫都是摆设?好歹对面的曾经也是皇后,什么叫虎死不倒架,人家现在就是落魄了,想整死我们也……”吧啦吧啦一大堆。
吴桂花眯着眼,觉着这戏,余韵十分悠长,足够她品味好几天,遂对叶先保证道:“行行行,你别再念叨好不好,我知道错了。这不是无聊么,有这么一群人在这,想干点啥都不敢干,你总得让我找点乐子好不?”
这话一说,叶先也不作声了。半晌,来一句:“这事您别指我瞒着,我啊,肯定要找那位好好说道说道。”
吴桂花知道叶先有渠道跟宫外联系,赶忙跟老头求饶,老头哼哼半天,到最后也没松口。
这几天可不是无聊?
以前吴桂花还能扫扫宫道,去各个废旧宫室发展点秘密基地,现在隔壁有这么几尊门神在,发展秘密基地就算了,她还得庆幸她风荷苑那棵枯树的坑填得好,不然这回可不好交差。
而扫宫道么,叶先自己都不扫,当然更不会让吴桂花扫。
吴桂花现在每天的事,就只剩下早上钟响了,她跟着大伙一道出发,去慈安宫看小胖墩。
但慈安宫每天换一批人下来,连小胖墩身边都受到了不小波及。这孩子不知猜到什么,这些天也沉默了许多。
吴桂花看着心疼,只能去完慈安宫,把他带出来,别的地方不敢去,每天就在小竹林里引着他挖竹笋挖蚯蚓逮蚂蚱玩。
小胖墩是开心了,可她总不能跟三岁孩子一样,成天撅着屁股在地里捉虫子吧?
就这么又过了几天,终于一天晚上,吴桂花被一阵敲击声惊醒:“桂花?桂花?”
吴桂花一个虎跳蹦下床去开了门,门外,果真站着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一把抱住他:“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隔壁,隔壁那,那些人——”
一根手指抵在她唇中,他俯下身来,眼睛看着她:“嘘。”
吴桂花被他唇间的风吹得身子都快酥了,听他在她耳边耳语:“我来看看你,你担不担心?”
“我担心死了!”吴桂花紧紧抱着他,急切道:“这几天你去哪了?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
“这几天我也有些事,”应卓道:“往后,我可能没有这么方便来看你了。”
“我知道,都是皇后这事闹的。你说,她没事找三皇子的麻烦做什么?她自己也有儿子,你说她怎么那么坏?”
“这事,不那么简单。”应卓道:“你也是,这些天老实在这待着,若是待不住,哪怕去西掖廷转转,也比成天上房的好。”
吴桂花脸有些红,心道:那老头还真不含糊,说要告状,马上就告了。
又担心道:“你就是为这个事来的?我不是说过吗?我有分寸的,你别总把我当个孩子似的,以为错眼不见,我就要惹麻烦。”
“我知道,”应卓叹息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担心。不来看看,心里不踏实。”
吴桂花明白他的感受,哪回应卓出门,她没有过同样的感受?
一想到两人虽相隔数重宫墙,却在为彼此牵肠挂肚,心都柔了,软声道:“那现在看到我,你可放心了?”
“怎么会?”应卓喟叹着道:“若是能把你揣着带走,我才会真正放心。”
吴桂花:“……”哎呀,嘴巴被这甜话糊住,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呢。
半晌,她才找到话头:“你刚刚说皇后的事没这么简单,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皇帝冤枉了皇后?”真是这样的话,她这戏也看不安乐了。
应卓却无意多说,道:“也不算是。你只需知道,皇后身边人的确承认对三皇子出过手,但她没承认黄杜鹃的事。”
吴桂花都被他说糊涂了:“什么叫出过手?什么黄杜鹃不是她做的?那是谁做的?哎呀,我老早就说,皇后没理由这么对三皇子的。”
应卓只道:“不错,皇后只承认她让人教三皇子说了些犯讳的话,想引陛下对三皇子不喜,但没承认黄杜鹃是她指引人放的。”
吴桂花忿忿道:“要是三皇子真的被亲爹讨厌,那他这辈子不就完了吗?太后毕竟年纪大了,能护这孩子几时?而且我瞧这几天太后跟皇帝好像也闹了矛盾,还没争赢似的。她太恶毒了!”
应卓听她在自己怀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天,闻着怀中的馨香,终于忍不住,俯身吻了下去。
第92章
皇后到底有没有用黄杜鹃害小胖墩,应卓到最后也没给个准话。
他只说, 即使这件事她真没做, 凭她以前做过的孽, 这个下场也正常。
吴桂花原想问问,皇后以前做过什么孽,引得他这样痛恨。但想想,她和他好不容易见这一面, 时间宝贵, 干什么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何况,她用过她看过的宫斗剧经验判断,小胖墩的存在本来就挺招人恨的,有人想对付他很正常, 自己以后只能更加小心些。
吴桂花遂将这个疑问抛之脑后,两人甜甜蜜蜜地说了会儿私话儿。
最后,应卓才说, 他被调职了, 现在是皇城戍卫司侍卫副统领。
吴桂花琢磨了一会儿, 才明白皇城戍卫司侍卫副统领跟永安门侍卫副统领有什么分别。皇城戍卫司虽然也是隶属于金吾卫, 负责皇宫安保的部门, 但皇城戍卫司的管辖范围更大,除了宫门侍卫,像帝后, 东西掖廷等地, 以及需要定班轮守的重臣办公地点所有的侍卫都归皇城戍卫司统领, 因此皇城戍卫司在民间也有个更通俗的名字——九门戍卫。
吴桂花纠结着是恭喜他,还是顺从自己内心感受,表示不舍不愿的好。
应卓看着她的表情实在好笑,莞尔道:“不必担心以后我来看你会不方便,这个问题我会解决。而且,你该想些开心的,如今我的巡察范围扩大到整个皇城,对我们现在调查的事不也很有帮助?”
“你是说,王太监?”吴桂花一下想到了他们忙活了几个月的事。
应卓点了下头,吴桂花才想起来问他:“那你现在一般在哪巡守?”
“我现在跟先前一样,不需要参加日常巡守。但若我想巡守,也没人会拦我。只是我的值房从永安门搬到了东掖廷。”
吴桂花顿时道:“那我以后多往东掖廷去,你别总绕这么大圈子来找我。以后你肯定事情忙,我们约个地方在东掖廷见面是一样的。”
这段时间她为着打听消息运银子,去东掖廷都去了三四回。不过那里她也就跟严掌案和秦司薄扯上点关系,皇宫里又不像别处,不能她想去就去,弄得她发展东掖廷人脉的想法进展十分缓慢。
应卓失笑道:“你以为东掖廷跟重华宫是一样的,随你想怎样便怎样?”
吴桂花也知道自己说了傻话,吱唔一声:“你吃晚饭了吗?”
见应卓摇头,顿时心疼得不得了:“怎么没吃晚饭呢?这都什么时辰了?等我看看厨房里有什么。”
应卓叫她拉着走快几步,俩人摸着黑在厨房蹲下。
吴桂花摸到柜里油茶面,用风炉坐着的热水给他冲了一碗:“快喝,先暖暖胃。”
又寻摸一会儿,摸到一碗晚上吃剩的冷饭,她略过去,在面缸里舀了半碗面,也不点油灯,就着窗外的月色舀了点冷水预备开始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