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佩之每次来平城都是叁两日,有时是路过,有时是专门为了曼妮拐个弯。
他想起第一次见曼妮的场景,那时她还是个学生,正跟同学一起游行。
原本那天她是打算放学以后去郊区的福利院做志愿,可是当天的课没上完就被操场上学生会长得演讲吸引过去。她和程慧慧听了热血沸腾,只觉得国难当头吾辈定当自强。众多的同学被鼓舞走上街头,她和慧慧也在里面。
可这个倒霉丫头和她的同学们被警察署的人给冲散——警察署的人鸣了枪,又抓了他们叁五个同学,这群学生立刻鸟兽散状四处跑。
谁也没能想到她会一头钻进他的车里。
“先生,拜托你帮帮我。”
是一双黑亮的眼睛。
像暗夜的天空里有星星在闪烁。
她的眼睛像是有光。
张佩之前夜在帅府饮了酒,宿醉一晚,当下头脑昏昏沉沉,并不算清醒。
他棘手的事情一大堆,当晚就要去北边都督家做客。为了节约时间,他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让司机去趟药店买些清凉提神的药物,一来醒酒、二来保持时刻的情形,以防止他在火车上不至于短暂的丢失戒心、让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眼前的少女诚恳的渴求得到他的帮助,他只扶着额头,皱眉问她:“我为什么要帮你。”
“先生心善,我刚刚见着您的车给拾荒老人让了路。”如今天下大变,军阀当道,政府在国际上一味的忍让求和只换来更多的不平等条约。普天大乱,什么礼仪宗法,平城更不乏蛮横无理、横冲直撞的上流人士。
这姑娘仅凭这一举动就断定他是个好人了?
张佩之只觉得好笑,“我喝了酒,觉得这车开的颠簸头痛,让司机停下来好醒醒酒。”
姑娘露出窘态。
她既轻信了他的为人,也轻信了他的话。
恰时警察署的人来敲车窗,曼妮举足无措的过来拉他的袖子,无声的恳求他,希望这位先生不会将她赶出车子。
其实警察署抓人警示的作用更多些,无非是要学生在牢子里吃些苦头,便明白能在课堂里坐着上课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希望他们少做蠢事、多多珍惜青春时光。多半两叁日就放出来了。
张佩之鬼使神差,给前排的司机一个眼神示意,司机便心领神会。
警署的人问,有没有看见几名学生从这里跑过去?
司机回,没有。
另一位警署的年轻人说,有人看见刚才有位女学生进了车里,我们得搜一下。
司机便不似先前那般好说话,他压低了嗓子,低声严肃道:“你也不瞧瞧这是谁的车子,也敢过来搜。怕是嫌今年冬日长,不想过了。”
两位年轻的警署同志相互对视一下,其中一位看了看车牌,后脊背上便有冷汗冒出。他自然不知道这车里坐的是哪路神仙,但晓得用这牌号的绝非普通的土地神。
年轻的一位还打算争辩,年长的那位就打了圆儿,说刚才举报的人狗胆包天闲的来寻他们警署的人开心,定是看错了。说罢敬个礼便扯着另一位要走。
另一位年轻的警察虽有疑惑,亦跟着敬一个礼。
佩之不甚在意的看着曼妮,他一只手撑着头,皱着眉仿佛帮了她一把是招惹了什么大麻烦。
曼妮诚心道谢,并心存愧疚。
“我这牌号已经让警署的人给记下,若是日后他两位反应过来翻旧账再来纠缠我,恐怕不能像今日这般好敷衍。”
曼妮表示理解,忧心忡忡的点点头。
但她看着警署的人已经走远,也担心起一同来的程慧慧如何。她俩一同参与的游行,却被冲散了。依着程慧慧的性子,恐怕这会儿要被吓哭了。
曼妮急着去找程慧慧,可又觉得当下欠了眼前这位先生极大的人情,便说,“先生今日当真是一百二十分感谢,若没有先生我恐怕要去吃牢饭了。日后若发现今日这事果真给先生添了麻烦,先生就来凌云书局找我。人多力量大,虽帮不上什么,但也要尽力而为。”
她临走前又认真重申,“先生要记得,是槐洋路,凌云书局。”
***
曼妮怒气冲冲的离开,张佩之倒是习以为常。
第二日天色未全亮,他已经坐上车子打算离开。
他心里装着事情。说不得轻松。
他揉揉眉心,汽车发动却久久不见行驶,佩之免不了要发脾气。
他时间紧的很。
司机侧过半身来,有些为难的说:“先生,好像是曼妮小姐。”
佩之推开车门,曼妮正慌慌从黄包车上下来,一路小跑,却在临近佩之的时候停下来,不肯更近一步。
“给你的。”曼妮推过来一团红色毛制品,展开是一条围巾。
“你织的?”佩之皱眉问她,“这般丑。”
曼妮要抢回来,“不要算了。”拉扯着,佩之把她拉进怀里。
他一贯的轻佻,说:“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回去做我个小老婆。”还不忘占她便宜,捏捏她的屁股,“回头给你养的白白胖胖,能多生两个儿子。”
曼妮只道他又在讲浑话,气急要挣扎着去甩他两耳光。
佩之揽着她抱紧,“乖。”
曼妮难得见他这样柔情,就真的安静的叫他抱着。
昨日夜里下了雪,说是雪,落在地上也就化成了雨。只枯枝头上攒着点白。
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曼妮睫毛也湿漉漉的。
湿润的空气氤氲着白雾蒙蒙。
天渐亮起来,沿街也有了叫卖早餐的声音。
曼妮瓮声瓮气的提醒:“早上天不亮我是偷跑出来……见得你。我得回去了,免得被父亲发现。”
佩之有些负气的使劲去扯曼妮的脸,说她是个没良心的。
曼妮坐上黄包车,佩之嘱咐她,要日日想念他,也别指望着早日和未婚夫成婚,不然他就一起绑了她和她未婚夫丢江里喂鱼。
曼妮也气呼呼的说:“那你可得长命百岁,多加小心,别没命回来找我算账。”
佩之拿额头抵着她,“我一定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