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早春季雪是没有了,但这饮嘛是要的。”我说,严公子请客自然是要的。
京城有三绝,春风阁的姑娘,碎月楼的茶,还有一坛六必居的老酱瓜。
碎月楼就在长安街的右侧,东临京城第一大娱乐会所春风阁,坐在二楼的靠窗位置一眼就能望尽对面那脂粉旖旎的风光。我想明朝的文人雅客还是很懂得享受的,因为坐在碎月楼里写写诗,没准就能写到春风阁去。
茶倌奉来了两杯泡好的茶,绿卷叶在清水里荡漾,一股茶的清香扑鼻,我用盖子轻扣边缘,吹了口气:“我以为严公子怎么着也要请我喝酒的,结果只是一杯茶。”
“常言道喝酒误事,陆大人每天在镇抚司里忙着审案,这扰人的酒自然是喝不得的,”他转而又一笑,“再说,这明前的碧螺春难道不比误事的酒来得更好吗?”
我虽然不大喝茶,但也知道明前茶,有贵如金的说法,看来严世蕃确实没小气。
我浅啜了一口,又将杯盏重新放下,“严公子今儿找我不是喝茶那么简单吧?”
“天□□晚,出了宫门恰巧碰上陆大人罢了,怎么,难道如今找陆大人喝茶就必须得有事儿吗?还是说陆大人看我,就不像是个喝茶的好人样子?”
他这么一说,我倒一愣,不是我不信他,只是根据他日后的所作所为来看,严世蕃委实不像个好人。
我摸着鼻子讪讪一笑:“怎么会呢,我不过是问问,严公子多虑了。”
他一笑不置可否。然后开口道:“近来陆大人忙的很吧。”
“额,”我顿了一下,不知道他指的哪方面,“还好还好。”
“圣上的事儿要办,衙门里的案子要查,还要操心城东谁家的猫儿掉了,陆大人确实忙的很。”他这么说着,我听得却心里一楞一愣,这些都是我平日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然而他又继续说着,语气不紧不慢,“只是,陆大人不光操心了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还能顺带连朝上的事情也一并操心了,拉着夏言从左顺门到东华门,一百丈的距离,陆大人能一口气不喘的跑完,再下也是佩服。”
话说到这份上,我就明白了,敢情严大公子是准备和我算上次的帐。我往他身上东瞅瞅西瞅瞅,白白胖胖一家伙,也没见哪里有损伤呀。
“上回,是事出突然,若是因此得罪了严公子,今日我便向公子赔罪,还望严公子不要往心上去。”一想到面前之人就是贯穿了整个大明史的奸臣,我的内心就不寒而栗。抱着尽量不撕破脸的态度,我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你当我是因为那件事情?”他抬眼看我。
难道不是吗?
他放下茶盏,语气幽然:“我只是想提醒大人,那日出宫时,圣上交代的事情大人千万不要忘了。”
又是圣上交代的事情,自从我来到这个时代以后,好像每个人都在和我打着哑谜,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无一不是让我去猜,然而又有谁想过我的意思。
我疲倦的揉了一下眉,“圣上的事情,我没忘,只是最近手头又多了一件案子。想必严公子也该听说了——行人司正,薛侃。”
严世蕃点头,“他的事情我有所耳闻。”
“上面给了三天时间,可是那薛侃嘴巴硬得很。”我有点气馁,但转而一想,严世蕃可是有嘉靖朝鬼才之称的,倒不如我问问他的意见,“话说回来,严公子觉得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会是何人?”
“陆大人,当街妄议朝政可是要挨板子的。”他往椅座里舒服的靠去,人来人往的茶楼下时而传来西厢记的唱词。
“有我在这,谁能打了你的板子。”谁都知道明朝的耳目莫过锦衣卫,严世蕃这是故意给我摆谱。
茶已凉,我唤小二又新添了一杯,然后讨好的将热茶递到了他的面前,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接着慢条斯理的开口道:“陆大人该知道,在下位卑言轻,这些事情原是轮不到我来讲的,不过既然大人问了,那我也不好不说。”
“严公子请讲。”
“薛侃的事情,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张璁虽已升任首辅三年有余,但他诸事未尽,朝中早有议论,圣上碍着他在内阁的情份,面上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想法,此番夏言的折子正好顺了圣上的意,半月前霍韬在太和门外挨的那二十板子,就是打的那波人的耳光。”
“那这薛侃又从何而来?”我问道。
“薛侃不过是个小小的言官,他上的这封折子,本来也不是多大的罪过,怪只怪他识人不明,投了张璁,此番圣上正好可以借着这个篓子,将内阁那波人重新理了。”
所以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同党不同党,只是皇帝想清理人了,寻个理由将他们一网打尽。严世番的一通分析,让我恍然大悟。帝王心呀,真是海底针。
“那一直以来圣上要让我做的事情——”
“圣上是想让你把事情做得既要顺理成章又要天衣无缝,想当初张璁能进内阁,全凭着大礼议,但前任首辅杨庭和一事一直是圣上心头的刺,圣上不想再去提了,所以此案结下来,务必要干净利落,不能再留有余地。”不知道为什么亦或是我的错觉,严世蕃在条条分析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眼里总是闪现出异常的精光与兴奋,那就好似前面有什么更值得他追寻的东西。
“严公子有如此见解,难怪圣上荣宠不倦。”我赞叹道。
“你又错了。”他说,“我于圣上不过是闲来的代笔罢了。”
“此话何意?”
他安静了一会儿,没有了刚才高谈政见的得意,只是低下头,垂眼遮盖了眸底的光芒,“他只喜欢我给他写的那些东西。上九阙兮,入碧落……”他笑了,有点失落又像自嘲的样子。
“没事,是金子总会发光,严公子大展抱负的时机有的是。” 我一时找不到语言来安慰他,总不好说他在未来会成为一代奸臣吧。
“谢谢,不过我可是连进士都没考的人呢。”他又看了我一眼。
“额···这个也不重要嘛,英雄不问出身,你现在待国子监里不比他们强多了。对了,杨博你知道不,夏言的学生,前几年及的第,那又如何,一天都没待过京城,相比之下,严公子你伴君左右岂不比他幸运多了。”我说着,突然脑海里杨博那张斯文秀气的脸,转而变得委屈巴巴,好像控诉着我现下对他的嘲笑。
“呵,儒生治国。”他摇摇头笑了。
我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突然间觉得这样的严世蕃竟有些可爱,他与我这具身体皆是二十的年少之龄,虽然偏胖,却生的很白,他也是那种长长的眉毛,高高的鼻梁,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时而会闪现睿利的光芒,尤其他的皮肤,比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小姐还要白,不见一点瑕斑。要么怎么说上天是公平的,给了严世蕃塑造优良帅哥的五官,却没有给他一具帅哥的身材。
所以当这一切的优点突显在一个胖子身上时,剩下的就只有肥头大耳的可爱了。
下了茶楼已是戌时,西厢记的唱词只剩余韵,夜市上灯火璀璨,路边的摊贩在下饺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严世蕃从上午入宫到傍晚结束,陪着嘉靖谈天说地论道写词,嘉靖都没给他包顿晚饭,想着这会喝的茶还是严公子请的客,我心里便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于是,我指着旁边的饺子摊,问他要不要来一碗。
他微微一怔,像是有些意外。
也对,严公子,何许人也,哪会碰这种路边摊。
我失落的摇摇头,“罢了,若是你不喜欢,我改日再请你吃饭吧。”不是我小气,而是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光府上养着的九个夫人就够我去了一笔开销。
他没有生气,而是站在原地思量了一会,然后走到饺子摊前,摊主几时见过这样衣着光鲜的主顾,赶忙迎了上来,“这位公子,要来碗饺子吗?”
“嗯,包起来带走。”
“好嘞,客官您稍等。”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便从锅里盛了起来,大勺靠着边沿沥了一层水,饺子就滚进了一早准备的荷叶兜里。
他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递给了摊主,然后将这热乎乎,暖洋洋的荷叶兜放在了我的手上,“早些回去吧,陆大人。”
我一时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谁能想到大明史上第一奸臣严世蕃严公子,居然刚刚给我买了一碗饺子?
“你去哪儿?”我朝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
他挥挥手,示意我早些回家,“六必居,我爹让我给他带酱黄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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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胖墩给小陆子买了一碗饺子,就把小陆子给感动得不要不要的,阿喂!不要忘了他可是立志要做大奸臣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