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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安没有进谷前的记忆。
    打从他有记忆以来,他跟在了孙思邈的身边,那时尚不及腰高的孩子每日跟着师父卯时起亥时休,认字唸书习武辨药,日子过得比大人还清苦,他却始终乐在其中。
    哪怕师父觉得他还小,无意把他拘在书房里当个书呆子,他也从不爱跟其他小孩儿一起玩。
    多数时候他会待在书楼里,沉浸在那些医书文本中,或者骑着墨羽雕到仙跡岩去,规规矩矩地同书圣的弟子一起练字习武。
    顏师伯有个弟子,名唤孙雨,小徐安两岁,满肚子鬼主意,他会藏起徐安的笔、将他椅垫里的棉花全掏空换了小石子,在他的字帖里画乌龟跟小鸟,然后跟同伴躲在窗边偷看等着他出糗。
    徐安并不恼,看师弟的表情始终淡淡的,活像没有情绪的人偶。
    徐安比孙雨要长得好看太多了,冰雕雪琢一般的人儿却终日抿着一张薄唇,一双眉眼隐隐带着几分未来成年后不怒而威的气势。
    他一直都是个没什么喜怒哀乐的人,哪怕孙雨做得太过份,没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之前,他也从来不发脾气。
    有些年纪比他更大的孩子看不过去他这副阴阴沉沉的样子,找过他几次麻烦,身形不佔优势的徐安最后却硬生生地把师兄一脚踹进瀑布里。
    因为打架,他被顏真卿勒令回叁星望月反省,徐安也不辩解,默默收拾了东西领罚回去,继续当他的医圣弟子。
    后来貌似有人找顏真卿说了情,亦或是书圣本人也有些捨不得这天生善武却先一步拜入杏林医门的根骨苗子。
    孙雨也是习武的人才,但他知道自己远远比不上徐安的天纵鬼才,他花了一个月才学会的养心诀,远远领先同门平均叁个月的修习时间,却听闻当年徐安只用了七个日夜。
    孙雨以前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就是嫉妒,他只是不满自己的师父开口闭口就夸徐安好,像是恨不得上叁星望月把他从孙思邈手里抢过来当自己的亲传弟子。
    这样的比较心态在万花谷的小孩子们似乎能引起共鸣,连带着到最后便形成了隐隐排斥徐安的小圈子。
    徐安知道自己被同儕们所排挤时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比起与人交际周旋,他似乎更沉迷于独处学习。
    他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勉,虽然师拜孙思邈,琴棋书画亦有所涉猎,武艺更是出眾,不过十岁之龄便能得到谷主青眼,偶尔叫到身边去指点一二,更是进步得飞快,远远地将其他人甩在身后。
    他十二岁的那年,孙思邈临时想去四处游歷,虽没多担心徐安若留在谷里会因不合群而受人欺负,却还是决定将他带出去增长见识、贴身教导。
    他们一老一小走遍大江南北,济世救人无数,直到徐安身形抽长成了俊秀少年,却仍是一样的翩然冷顏,无欲无求。
    捡到苏凡的时候是个八月天,秋老虎却仍在发着威,未时末了还能感受到气候的闷热。
    徐安跟着孙思邈上山採了一天的药,默默地背着药篓子走在师父背后,即便汗流浹背也依然谦逊有加默不作声,快到两人住处的时候,医圣却在经过巷子时突然停下脚步。
    徐安虽然疑惑却未开口,默默地看着师父走进那阴暗的巷子里,从农家随意堆砌的柴禾旁小心翼翼地将个孩子抱在怀里。
    孙思邈将怀里的小孩诊了一遍,确定尚无生命危险,便开口招呼自己的弟子,「走吧,回去了。」
    徐安点点头,没有对师父随便就捡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这行为有任何怨言,在他看来,自己当年怕也是像这样奄奄一息地倒在路边,而后被路过的孙思邈捡回去。
    只是,他较旁人幸运的是,他能得医圣青眼拜入万花谷,更被收为亲传弟子,传医授文,而免于像他人庸碌无才的一生。
    他们捡回去的那孩子身上没有任何信物,一身虽骯脏却难掩富贵的鹅黄锦缎,徐安此前只在那些富甲一方的朱门高户里见过。
    两师徒行走大江南北虽为行医救人,但毕竟也需要吃饭住房花银子,孙思邈便带着徐安帮些富人看病诊疾赚取必要的花销。
    而那些人的宅邸里,就有不少这样衣着富贵娇生惯养的小糰子。
    孙思邈带着那孩子回去后,有心考究徐安的学识,便喊他来帮小孩诊脉,又让他粗拟个方子出来,又经歷一番教习修正,直到徐安能给出让他满意的答案,他才让徒弟去起炉煎药。
    而孙思邈自己则紆尊降贵亲自烧了热水,把那脏兮兮又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孩儿洗乾净放被窝里。
    徐安端着药进屋的时候孙思邈正在施针,他不敢打扰,便端着碗站在一旁细细地看。
    医圣对于这个弟子还是颇为看重的,一边施针,一边还不忘替徐安讲解细节。
    等到他收针之时徐安已能举一反叁与他对答入流,孙思邈欣慰又满意地点头,将那孩子交给徒弟餵药,自己出门到隔壁邻居家里取晚饭。
    那孩子本就长得漂亮,洗乾净后又更显得精緻,雪白的小脸蛋因为发烧而带着粉桃的红,徐安先是扶着他坐起,又折了被褥将他固定住不至于东倒西歪,才一勺一勺将药吹得不烫灌进他嘴里。
    或许是因为药苦的关係,等到好不容易餵完药,那小孩儿眼角沁着泪,脸都皱成一块儿。
    徐安在心里思考了一下药理法则之后便离开床畔,从药柜里翻出平常用来调製药丸的蜂蜜罐子捧回床边,用指尖沾了薄薄一层塞进他嘴里。
    昏迷的小人无意识地舔吮着徐安的手指,蜂蜜的甜中和了口中的苦味,一直紧皱的眉头便渐渐紓解,他这才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等到孙思邈回来,师徒两人分别吃过饭又沐浴洗去一身的脏污与疲惫,徐安看着那个被留在自己床上睡得正熟的孩子,做不来把这样一个搞不好半夜会尿床啼哭的麻烦扔给师父,便自己认命地除去鞋袜,默默地爬上床铺。
    屋里的那张床对于刚脱离孩提时代不久的少年徐安来说不算太小,但却只有一张被子,考虑到虽然白天炎热,夜晚却会骤凉,徐安不敢托大逞英雄,乾脆一翻身把那身形娇小的糯米糰子给稳稳抱进怀里。
    徐安临睡前又帮他量了下体温,小孩儿的烧虽然退了一些,却仍旧像个小暖炉一样。
    抱着觉得热,可偏偏怀里的人却还是畏寒着,哆哆嗦嗦地抖。
    徐安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心把人推开,反倒是拢在怀里用被子盖得密实,又伸手在他背上拂拍,轻声地哄:「乖……你别怕,安心睡……我跟师父会救你的。」
    有了孙思邈的救治,小孩儿隔天便退了烧悠悠醒来。
    他刚醒的时候很是怕生,一双骨碌碌的黑眼睛一会儿看看徐安一会儿又看看孙思邈,手里紧紧抓着一点被角,惊惶失措地在床角里边缩成一团不让人碰。
    孙思邈试图把他抱出来喝点粥他便咿咿哑哑挣扎着哭,最后还是徐安抱着蜂蜜罐子爬上床,把他给骗到了自己的腿上,抱出来给孙思邈过脉,又端着温热的蛋羹餵他。
    那孩子也不知道饿了多久,淅沥呼嚕地喝了足足两大碗,把肚子都给撑圆了之后就抱着徐安不肯撒手。
    估摸着叁四岁的孩子却连句话也不会说,但除了身体弱了些又受到惊吓导致情绪敏感之外,看着也不像是个傻的。
    哪怕是孙思邈也有些无法判断他到底是哑巴,还是因为吓坏了所以不肯开口,两师徒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没问出点什么有用的消息,又因为是在柴堆边捡的,就乾脆给他取了个「木宝儿」的小名。
    家里多了个小糰子之后,孙思邈上山採药的时候就不再带着徐安,徐安寻了张断了隻桌腿的旧桌子,翻过来后用木板在周围围了一圈栅栏。
    白天孙思邈出门的时候,徐安就把木宝儿往里搁,放了风车玩具让他自己玩着,自己屋里屋外地忙。
    木宝儿其实挺乖的,徐安跟他说了几次不许胡乱哭闹后,他便似懂非懂地乖乖待在那木板围着的小栅栏里,手里抓着风车,就用一双大眼睛追着徐安跑。
    孙思邈费了很多功夫请人去打听方圆二十里有谁家丢了这么一个孩子,可过了半个月依旧毫无进展。
    一直到了重阳前后,他们才辗转听人说起,离这里十里地的地方,有座姓苏的大宅院,那家里几个月前进了贼,一家子男男女女连同僕役总共四十几口人一夜丧命。
    而其中,貌似就有位四岁的小少爷及奶娘没被寻到下落。
    孙思邈一结合当初捡到木宝儿时他身着华贵便猜想他应是出身大家无误,眼看着孩子的身分即将大明,他反倒有些不忍心让他小小年纪就背负着家破人亡的身世。
    他给他重新取了个大名,姓苏,单名凡字,只愿他此生平安静好,一世安凡。
    入冬之后孙思邈要啟程回万花,带着两个孩子不方便,他便传信让游歷在外也要回谷过年的万花弟子顺路来接。
    来接人的是一对双生姐弟,姓云,姐姐师拜琴圣,闺名一个曦字;弟弟云晏则是顏真卿门下,与徐安有过数面之缘,因为年纪差得有些远,倒也未曾掺和小辈之间的恩怨。
    他们知道孙思邈身边带着两孩子便租了车来,云晏把师徒叁人的行李全装上车后坐上驾车位。
    云曦把医圣扶上车輦,一回头,看着徐安手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雪娃娃,心中颇为喜爱,本想伸手去接,但徐安却轻巧地退了一步。
    「抱歉,师姐,小凡他与别的孩子有些不同,十分怕生,除了我以外,哪怕是我师父他也不让抱的。」
    云曦脸上本来有些被晾下的难堪,但见徐安朝她頜首致意轻声解释,连忙顺着他给的台阶下来,「是师姐唐突了。」
    「哪里,是师弟失礼了。」徐安微微示意,抱着苏凡脚下一掠,一个纵身便安稳地跳上马车,跟云晏打过招呼后才鑽入帘内。
    云曦收了脚踏之后也跟着翻身上车,坐在弟弟身边后微微点头示意,云晏待她坐稳后才挥鞭挞马,车咕嚕伴随着马蹄声缓缓滚动前行。
    一行五人,正式踏上归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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