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男人低沉冷质的声音甚至一瞬间让宁婉产生了恍惚。
而因为宁婉没有立刻答复,对面傅峥似乎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说——
“我被房东赶出来了,我没地方住。”
有一秒钟,宁婉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手机里傅峥还在继续,像是万事开头难一样,开了口后傅峥似乎变得没有那么拘谨了:“现在我没有钱,也没有酒店能住,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晚?”
“……”
傅峥不是个少爷吗?怎么如今一副流落风尘的惨样,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宁婉噎了噎,才找回了思绪,一时之间也不方便寻根究底,但既然朝自己求助了,总要意思一下的:“这样吧,你给我卡号,我给你打点钱,算我借你的。”
可惜自己都愿意借钱了,傅峥也没就此罢休:“你还是别借给我了。”他坦诚道,“我信用卡全部套过现了,网贷平台能借的也都借了,总之你借给我,我也还不出的,所以别借给我。”
宁婉还完全没跟上节奏,只下意识想摆脱这莫名其妙的场景:“那你不用还了……”
“可房东没给我时间整理就直接把我东西都扔出来了,就算你不要我还钱,我一个人也没法搬家。”
手机那端傅峥的声音有些不真实,虽然还是一贯的音色,然而竟然有一种凄凉感,他的声音变低了,以至于给宁婉一种逞强的示弱,他说:“我在容市不认识别人了,宁婉,帮帮忙吧,过来一趟,我只认识你,也只能找你了。”
……
虽然常言道千万别多管闲事,可傅峥电话里都那么说了……
最终,这顿和陈烁的饭没吃下去,宁婉向学弟道了歉,拿了包风风火火就打车到了傅峥说的地点。
那是个容市的老小区,租金廉价,环境不好,基本是群租房,等宁婉到的时候,就见傅峥穿着西装鹤立鸡群般站在老新村的门口,脚边还放着两个行李箱,他身后的路口还有很多随便摆摊卖菜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往那一站,简直就是格格不入……
宁婉心里充满了魔幻主义的感受,她走到傅峥面前:“你……”宁婉看了眼傅峥的两个行李箱,“你叫我过来不是说帮你搬东西吗?还有什么需要弄的?”
傅峥看了眼宁婉:“我刚先整理了起来,在你来之前正好弄好了。”
“就这么两个行李箱?”
“恩。”傅峥抿了抿唇,“我没有多少东西。”
宁婉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刚想开口,结果傅峥先一步打断了她:“你能请我吃点东西吗?”他无辜又理所当然道,“我好饿,我中午开始就没吃到东西了,现在站在风里觉得好冷。”
“……”
虽然傅峥的语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配合着他说的内容,宁婉却在他平白无奇的叙述里读出了一丝故作坚强的凄凉……
竟然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上饭了,这也实在太惨了……
虽然和傅峥并不对付,但就算面对陌生人如此直白的求助,宁婉都不可能狠下心的,更别说是曾共事过的人了。
十分钟后,宁婉把傅峥带到了一家家常菜馆:“我刚吃过点了,不是很饿,你点你自己想吃的就行。”
料想一个成年男人从中午开始没吃上饭,这时候该是很饿的,可傅峥看了会儿菜单,最终只点了一份面条。
“你不再点些吗?”
“不了。”傅峥对宁婉抿了抿唇角,“已经很麻烦你了,面条比较便宜,也抵饱。”
“……”这听起来竟然有一种穷苦人家孩子懂事的错觉???
他不是个少爷吗?怎么沦落到这么惨了!
宁婉心里的疑惑已经快要爆棚了,然而询问人家这种私事到底有点尴尬,好在就在宁婉纠结的时间里,傅峥吃完了面条,然后抬起了头,主动向宁婉解释起来——
“对不起这时候打扰你,但我实在经济上暂时支持不住了,工资要过两天才发,房租交不出来,这两晚上能不能在你家里借住?”
傅峥没等宁婉发问,径自继续道:“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为什么我看起来这么有钱但连饭都吃不上。我也知道这很难启齿,要不是现在情况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更不想向别人求助。”
说到这里,傅峥低下了头,看起来有些沉重和低落:“对不起,一直骗了你,我其实……不仅不是有钱人,还欠了很多外债。”
???
“不是,可你吃穿用度这些明显就是有钱人啊?”宁婉彻底震惊了,傅峥身上那种优渥家庭里养出来的气质骗不了人的,这他妈难道他曾经的梦想也是当演员,如今见了吴阿姨的事后有感而发,退而求其次当戏精了?
傅峥看了眼宁婉,沉默了片刻,才最终难以启齿般开口道:“我家以前确实很有钱,所以我原来确实如你所说,是个少爷,所以你现在看着可能觉得我浑身还是那种少爷气质,但实际上,现在我家道中落了,我家里企业倒闭了,还欠了外债。因为是近一两年的事,所以我以前确实养尊处优过,身上的气质可能也没扭转过来。”
傅峥沉重道:“你说我学院派教条主义也没错,因为我以前的理想其实是成为一名法学教授,是想专注做学术的,要不是后来家里困难,我也不会愿意出来做律师的……”
“……”这话倒是有点让人无法反驳……
“对不起,我其实内心一直以来不能接受从有钱变到负债的落差,一开始有点虚荣,太死要面子,所以一直在你面前装成有钱的样子,甚至借网贷维系自己的生活水平和虚假繁荣,怕被你知道自己很穷后看不起。”
傅峥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一般继续解释道:“因为我不懂实践操作,加上心里原来生活带来的那种错误优越感,导致给你工作添了很多麻烦,也没能正视自己的缺点和错误,刚才被房东扫地出门,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你求助,没想到你愿意帮助我,刚才也都没追根究底问我,让我觉得……”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很感谢,也为过去的自己向你道歉。”
“……”宁婉彻底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不是个很有背景的关系户吗?”
傅峥无辜又毫不知情般地抬起了目光:“什么关系户?”
宁婉索性也直接问了:“你来社区不就是空降吗?本来是我学弟申请来社区的,内部审批流程走完了,结果最后直接内定了你过来了啊?”
“啊,原来是这样。”傅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误会了。”他低下头,抿了抿唇,“我不是关系户才被派来的,我是得罪了人。”
宁婉彻底好奇了:“怎么回事?”
“我家道中落以后已经支撑不了在美国的学业和生活,所以决定回国做律师,向正元所投了简历,很幸运被录取了,只是没想到签了合同后,还没轮得到安排团队,就得罪了合伙人,所以才被惩罚性地派到了社区来。”傅峥的表情认真,模样冷静,看起来非常让人信赖,他的语气也很诚恳,“我一开始不理解这是什么惩罚,但直到来了社区,才发现这里的工作很繁重,也很有难度,我为我一开始的轻视道歉。”
“……”
宁婉心里对这样的发展还是感到不可置信以及玄幻……
“你来社区是高par点名的,所以你得罪的合伙人是他?”
傅峥点了点头。
“可高par在所里的口碑一向很好啊!在工作中就算理念不合,他也不会给员工穿小鞋的,他团队下面那几个律师我都认识,对他都赞不绝口的,一致觉得是好老板,他怎么会……”宁婉追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事得罪了他?”
虽然傅峥从逻辑上理了理自己的人设需要的配套解释,但没想到宁婉会问的这么细,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编造什么和高远的过节,因此避重就轻道:“太难以启齿了,我真的不太想说,总之就是把人给狠狠得罪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么含糊点一笔带过,宁婉也不会再追问,然而没想到自己这话下去,宁婉愣了片刻后,再看了自己两眼,然后竟然露出了一脸震惊然后恍然大悟的表情——
然后她一脸微妙道:“是那方面的得罪?”
那方面?哪方面?
傅峥虽然并不能理解到底宁婉在说什么,但不想再过于纠缠这个问题,因此含糊道:“恩,是。”
宁婉脸上露出了毁三观的表情,她这下语气生动了起来,没了刚才傅峥阐述自己“悲惨”身世时候的迟疑,变得亲切起来,像是终于接纳了傅峥的说辞,她义愤填膺道:“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没想到高par竟然是这种人!”
?高远怎么了?
傅峥不明所以,因此选择沉默是金,然而不知道自己这种做法在宁婉眼里完成变成了默认。
宁婉的表情看起来简直是出离的愤怒了,她叫来服务员:“给我们上点茶!”她豪气冲天道,“没想到你竟然也有这样悲惨的遭遇!酒我不能喝,我们就以茶代酒吧!哎!真是道德的缺失,人性的沦丧!”
遇到什么事了?傅峥脑子里有些混乱,都没来得及消化宁婉的话,只忍着心里的莫名,脸上维持了镇定自若的表情,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很快,茶就上来了,是个菊花茶,结果宁婉看了一眼,当场就有些尴尬:“我不是故意点这个茶的,这家店里茶水是随机的,算是他家的个性之一,今天铁观音明天普洱后天玫瑰茶什么的,是看老板心情上的,今天可能老板想要清新败火所以订了个菊花茶的主题,你别介意啊。”
傅峥笑了笑:“不介意。”
不就是个菊花茶吗?虽然没有铁观音和普洱贵,但自己确实不至于因为这个介意,结果他刚拿起菊花茶喝了一口,就听到对面宁婉径自道——
“我真的不是听了高远想潜规则你的事,所以为了映射什么点的菊花茶,希望你看到菊花不要乱想,不要有心理压力……”
傅峥的茶杯没端稳,一口菊花茶差点把他给呛死,他咳了半天,才终于缓过来:“高远想潜规则我?”
宁婉沉重地点了点头:“对不住啊,不应该揭你伤疤的……”
“……”傅峥脸上露出了复杂微妙又难以形容的表情。
宁婉一见这表情,就更过意不去了,自己果然还是戳别人痛处了……
她径自道:“其实我有件事情也要向你坦白,我之前也误会你了,真的以为你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少爷,然后靠着家里的背景认识高远,为了刷履历沽名钓誉空降来社区搭搭花架子的,外加你名校毕业对我们这种二流本科的也不太看得上的样子,我对你印象挺差的,一度想把你赶走,毕竟社区真的挺忙的,我想你要是不是干活的那种人,留在社区真的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宁婉越说就越愧疚:“我没想到原来你其实是宁死不从高远的潜规则,在这种私事上得罪了他才被惩罚性派到社区的,我也不知道你家里竟然这么困难,我其实今天还特意去高远那里告了你的状,希望把你给调走,之前我不理解高远为什么死活不肯调走你,想着你到底是多大的背景啊?结果没想到原来内情是这样,他是为了打击报复你把你弄来社区的,怎么可能把你调回总所呢。”
傅峥沉默了……
宁婉却以为这沉默是因为痛楚,她义愤填膺道:“真的,我学弟说我看人不准,我以前不承认,现在发现是真的,我以为高远是个不错的合伙人,没想到……竟然是个衣冠禽兽!”
自己这话下去,傅峥看向自己的眼神果然更加复杂了起来。宁婉想,他一定是太感动了,竟然有人能站在他这边……
一想到这,宁婉更加恼火了:“不过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高远竟然是个深柜!平时明明听说和老婆感情挺好的常常晒恩爱,原来都是演戏,难怪说越是缺什么越是晒什么,他可真无耻!可惜我不知道他老婆联系方式!”
她看了傅峥一眼:“就算你长得不错,他也不能依靠自己是上司的优势妄图对你下手吧!太不要脸了!”
……
宁婉拉拉杂杂又骂了高远一堆,傅峥一开始还有些不自然,但很快,他就进入了自己的人设定位,甚至能主动发言了——
“是的。”他镇定又毫无心理负担地一同谴责起了高远,“确实很不要脸,简直是色中饿鬼。”
傅峥想,宁婉这个学弟倒是个明白人,她确实识人不准,如今竟然毫无城府就相信了自己这套说辞,如今脸上正露出了真实的同情,她看向自己:“你肯定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吧?当时心里是不是很生气也很无奈?”
傅峥点了点头,毫无羞愧地为高远风评被害添砖加瓦道:“是的,但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自己没有钱,这种时候就算面对他的骚扰,也没法硬气地直接辞职走人。”说到这里,他看了宁婉一眼,“但是这种事不光彩,而且我也还需要这份工作,所以请你一定替我保密。”
对面的宁婉用力点了点头:“你放心吧!”她又喝了几口菊花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找到了盲点,“等等,你既然都欠着外债,那你身上这些很贵的西装怎么回事啊?我见你之前还随手就扔掉过很贵的西装啊?你不是缺钱吗?”
“是高仿。”傅峥想了想,镇定道,“买来撑面子的,上次扔掉的那件也已经穿了好几年了,本来就要扔了,其实手腕那里都有破洞了,只是你没看出来罢了。”
傅峥说完,就有些微妙的后悔了,这个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然而宁婉脸上却露出了豁然开朗的表情:“我懂了,就和匡威似的是吧,一年内就脱胶的一定是真货,能穿一年以上的绝对假货,现在有些高仿做的确实良心啊,比正品质量还高呢!”
她竟然买账了……
这女的平时在社区处理案件看着挺精明的,但有些时候竟然这么意外的天真……
饭吃完了,八卦聊好了,时间也不早了。
宁婉大方地结了账,然后她看向了傅峥:“你说你今晚没地方住了想上我家借住?”
傅峥抿了抿唇,点了点头,然后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不好意思和尴尬的神情:“对不起,刚才这么说的时候因为心情太绝望了,没有多想,其实确实很不方便,我理解你的顾虑,我会自己另外找地方住的。”
傅峥按照此前自己想好的说辞继续道:“正好我突然想起来在容市我好像有个远房亲戚……”
最早编造自己被房东赶出来急需宁婉救助,这只是傅峥获取她信任感的策略,毕竟心理学表明,当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求助的时候,更容易让被求助者产生对求助者背景的信任感和接受度,而拒绝宁婉直接转账借钱给自己的方案,也是为了能和宁婉实地的见面,并且面对面地把自己的“悲惨”遭遇给叙述出来,然而做完这一切,傅峥其实并没有真的去宁婉家里借住的打算。
傅峥是为的母亲回的容市,他父亲前几年去世了,如今就剩下母亲一个至亲。
当初母亲重病动手术,医生说状态不佳或许时日不多,傅峥不想亲情上留下遗憾,于是毅然回国想多陪陪母亲,然而没想到他妈的手术竟然非常成功,术后恢复也好,这边傅峥刚处理完美国的交接事宜回国,他妈妈就出院后约了几个老姐妹包了个船跑海上蹦迪去了。
而因为母亲外出前也没给傅峥留钥匙,傅峥也没法住进自己母亲的别墅里,于是他回容市后就购置了自己的别墅开始装修,然后先长期预定了五星级酒店的套房用以过渡。
在生活要求上来说,傅峥确实是个少爷级别的,他能接受在工作中吃苦,但绝对接受不了在平日的吃穿用度上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