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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她之所以挑中六安,就是看中了她的老实本分,不会跟她争宠……
    争宠。想着这两个字,珊娘忍不对着自己又是一阵冷笑。人都快死了,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她原本就没有过什么宠,又哪来的一个“争”字?!而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她把六安送到袁长卿的床上,才叫他们的夫妻关系变得更加冷淡……
    当年她跟六安提起这件事时,六安是什么表情来着?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忘了。或者说,就算是留意到,她也没有在意。因为她觉得,她给六安的,是一个更好的未来……
    “……别说了!”门外,再次传来女儿愤怒的低吼,“她确实是生了我们,可我真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母亲!如果不是爹,我这一辈子就被她给毁了!而且她已经毁了哥哥的一辈子,我们凭什么要原谅她?!你也别说什么她是关心我们,若她真是关心我们,为什么一心只想掌控我们,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错了,应该说,我们怎么想根本就不重要,在她眼里,唯一重要的就只有她自己!我们,包括我爹,对于她来说到底是什么?!是家人,还是她用来博取名声的工具?!我看她这一辈子在乎的东西就只有一样,既这样,就让她抱着那些虚名过一辈子吧!”
    帐幔内,紧闭的眼角处终于渗出两滴清泪。
    错了吗?她真的做错了吗?!她只是努力想要去争取最好的一切,努力想要把她认为最好的全部给予她所爱着的人。这也错了?!
    不,也许她真的错了。她那么用力去争取的时候,从来没问过,对方要不要她的付出;也从来没问过,她认为最好的,是不是别人也认为最好……
    原来,真的不是她以为最好的,对于别人来说就是最好;不是她努力给予的,对方就必须得接受……
    就像袁长卿。
    这一辈子,她用尽了一切力量去追逐他,想要给予他她所能付出的一切,却忘了问一问,他要不要她的付出;也忘了去问一问,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终其一生,她在他的眼中,一直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予她的那个无声评论。也许对于他来说,她一直都只是个麻烦的存在……
    好吧,抱歉了,袁老大,很抱歉这一辈子麻烦到你了。不过好在我就要死了,以后再不会麻烦你了……还有个好消息,听说人死后会转世投胎,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们再不相见,便把我这糟糕的妻子和不称职的母亲,只留在这一世吧!
    弥留之际,珊娘竟微笑起来。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时候的袁长卿。
    那时候的他,一身白衣胜雪。在盛开的海棠花下,他伸手去抱那只被困在枝杈上的猫,清冷的眉宇间荡漾着浅浅的笑意……
    而清冷的人笑起来,总是显得格外的勾魂。
    那时候看呆了的她,脑子里想着些什么来着?
    啊,她居然忘了……
    忘了也好。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要死了……嗯,其实死一点儿都不可怕,甚至还挺舒服的。至少自她病了后,还是头一次感觉如此舒适,舒适得她有点想睡……好吧,睡吧,等睡醒后,也许就是另一段人生了……
    说起来,自七岁那年被老太太带进西园后,她就再没睡过一次懒觉,虽然其实她一直都挺爱睡懒觉的……这么想来,其实西园里教的很多东西她都不喜欢,之所以逼着自己去坚持、去争取,是因为……
    因为什么来着?
    啊,好像是为了得到别人羡慕的眼神。还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的特权;以及那种被所有人高看一眼的……
    什么来着?
    对了,女儿说,那叫虚名。
    原来,她真的为了那些虚名,不快乐地挣扎了一辈子……
    好在她就要死了,这错误的一生也终于要到了尽头……解脱了她,也解脱了那些被她困住的人。
    抱歉了,各位,给大家造成了麻烦。
    人死后,是会转世投胎的吧?如果真有转世投胎这回事,珊娘想,那她一定要换种活法。这一回,她要不争不抢不算计,哪怕只是做朵墙角的小花,她也要随着自己的意愿自开自败,只做她愿意做的自己,再也不强逼着自己去成为别人眼里的优秀,也再不会逼着谁成为她眼中的期待……
    换一世,她定要换一种活法……
    闭上的眼再次睁开时,珊娘才发现,原来人死后不是只有转世投胎一条道。原来人还可以回到过去,回到一切错误发生以前……
    第一章 懒散的十三姑娘
    两头翘的花梨木长案上,那只西洋自鸣钟的指针弯成一道不悦的下弯勾,看着就像昨儿晚上老太太看向十三姑娘时的那个表情。
    刚学会看钟点的小丫鬟六安盯着钟面看了一会儿,又谨慎地数了半天,这才最终确认,此时应该是西洋时间的早晨八点二十分。
    换算成大周时间,就是辰时五刻。
    这个时辰点,不由就叫六安想起她那已故的老祖母来。六安的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一辈子都死守着那种老式作派。六安小时候没少听老祖母说起当年老老太君还没出嫁前,在娘家守着怎样森严的闺秀规矩。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辰时初刻(也就是西洋时间的七点整),所有姑娘们都要收拾打扮整齐,去上房给长辈们请安。
    此时已经是辰时五刻了,东厢十三姑娘的卧室里却仍是一片寂寂。
    六安扭着手指看看卧室紧闭的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自鸣钟,再次确认了一遍钟点,这才蹑手蹑脚退出屋去。
    屋外的长廊下,大丫鬟三和正带着七彩和八锦两个小丫鬟坐在美人靠上理着丝线。另一个大丫鬟,脾气急躁的五福则搓着手,在长廊和大敞着的雕花隔扇门之间不停地来回走动着。见六安出来,五福立时停住脚步,瞪着双比旁人都要大上一号的眼,带着种恶狠狠的气势迫向六安。
    虽说六安的老祖母是府里老老太君的陪房,可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老老太君故去后,他们一家就给老太君的人让了道。加上她祖母不是个擅长巴结奉迎的性情,连带着她爹娘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所以一家人早早就被发配到一个小农庄上去了。此次六安能被挑进大宅当差,靠的不是祖上的余荫,而是她那在铺子里当二掌柜的小舅舅花钱给铺的路。
    今年不过九岁的六安自小就生活在农庄上,连城门都只进过一次,如今忽然被挑进大宅,且还是被分到在老太太跟前颇得体面的十三姑娘的屋里,她兴奋之余,难免也带了点底气不足。被急脾气的五福以那种盛气凌人的眼儿一睃,她不由就慌了手脚,跨出门槛时,竟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给绊倒。
    她这慌慌张张没出息的模样,顿时就叫五福一阵看不上眼,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回手指着六安,冲三和抱怨道:“瞧瞧瞧瞧,都给我们分了些什么人来!我们姑娘不过是一时躲懒,一个个就这么欺负上来,往后若真有个什么,那……”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得三和在那里细声慢气道:“你的声音还可以再大些,倒正好顺便叫醒姑娘呢。”
    五福一呛,顿时没了声儿。只是,她一向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从三和那里吃了瘪,不好在三和身上找补回来,她总能欺负欺负比她小的。于是一转身,就把怒气发泄到了六安身上,冲六安喝道:“叫你看个时辰,竟磨蹭了这么久!还不快说,什么时辰了?!”——话虽冲,嗓门儿倒真是压低了下去。
    六安被吼得又是一阵心慌,但好歹她老实,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即便心慌慌的,她也没忘了她的差事,忙垂手答道:“八点二……辰时五刻。”
    五福顿时就拧紧了眉。隔着门槛看看紧闭的卧室房门,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一回头,见三和仍是那么心平气和地教着小丫鬟们理丝线,五福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三两步冲过去,劈手就夺过那只装着丝线的笸箩,压着声音冲三和恼道:“都这时候了,你竟还有心做这些!姑娘一向听你的,你好歹也劝着姑娘些!不为别的,咱们姑娘走到如今这一步容易嘛?!若真这么被送回去,以后可怎么办?!”
    却原来,昨儿晚上老太太指了十三姑娘和七姑娘、十一姑娘、十四姑娘帮着大太太一同筹备春赏宴时,别的姑娘都喜气洋洋地应了,偏轮到她们姑娘时,十四姑娘一脸关怀地插了句嘴:“我怎么看着十三姐姐的气色不太好?”
    若是往常,十三姑娘一定会反驳的,不想那会儿她只是懒洋洋地应了声,“是呢,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觉得精神头不足。”
    “既这么着,可别误了差事才好。”十四姑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即便给十三姑娘下了绊子。
    老太太那里盯着十三姑娘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也没能听到十三姑娘替自己辩解上一句。于是老太太便也一脸关怀地道:“这怕是病了。既然病了,就好生将养着吧,小小年纪可千万别作下病根儿才好。”
    然后老太太就免了她家姑娘的晨昏定省。只是,随后老太太又加了一句:“当初你进西园时,才不过七八岁年纪,这一转十五了。唉,想想倒是我的不是,只顾着自个儿含饴弄孙的乐趣,倒忘了你还有父母兄弟,赶明儿我把你送回去住两日可好?”
    送回去容易,什么时候接回来,甚至是会不会再被接回来,可就两说了!
    老太太虽然说得和缓温柔,但那屋里只要是带了耳朵的,就没一个听不出这言下之意的。
    要说当年老太君嫁进侯家,是直接跳过她婆婆老老太君,从老老老太君手里接过管家大权的。自那以后,老太君就给家里立了条新规矩——虽说各房的孩子还是养在各房,但如果其中有特别出挑的,则会被老太太带在身边亲自抚养。这些被挑中的姑娘小爷们,会跟着老太太一同住在精美的西园里,一切吃穿用度都不同于其他兄弟姐妹,自然,往后的前程也不同于人……
    现今被老太太养在西园的姑娘只有三位,其中两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只有十三姑娘侯珊娘是五房庶出的女儿。可虽说是庶出,这珊娘却打小就聪明伶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几乎年年学考都是女学里的第一名。因此,府里人都说,十三姑娘是玉字辈姑娘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也是最得老太太欢心的一个。
    当然,也因此,珊娘不知道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如今老太太这么一放话,显见着是不打算继续容忍十三姑娘最近的懒散懈怠了。
    五福简直不敢想,万一她家姑娘真被送回去,等着她家姑娘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自然,做主子的不得好,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会落下什么好!
    此时已经是辰时五刻,早过了该去上院请安的时辰。如果说今儿一早五福还抱了几分侥幸,如今则真觉得她家姑娘是破罐子破摔了。此时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只想着该如何善后挽回才好。
    五福那里着急上火,三和却是人如其名,只心平气和地看着她抿唇而笑,“怎么办?凉拌。我说你可真够操心的,姑娘自个儿还在那里吃得好睡得好的,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干什么?”
    “我着急上火,可不就是因着姑娘不着急不上火嘛?!”五福跳脚。
    三和再次抿唇一笑,心说,为了姑娘还是为了自个儿,还两说呢。
    “我觉得吧,姑娘这么做,定然是有姑娘自个儿的打算的。”从五福手里拿回笸箩,三和一派平和地又道:“咱们姑娘可不是那种没算计的人。”
    “可……”五福又是一跺脚。她向左右张望了一下,过去凑到三和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是没瞧见十四姑娘的作派还是怎的?那位最近在老太太面前可勤快着呢,可不就是等着咱们这院子空出来嘛!”
    三和捏着丝线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五福,“怎么,也有人找你了?”
    五福一撇嘴,挥着手道:“这院子里还有谁没被找过?啊,不,”她抬手一一点过六安七彩和八锦,“大概就这三个新进的小丫头没被人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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