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时,珊娘就知道,大公主学着外面的男人领头也起了个社,名字叫作“霓裳羽衣”——却是和袁长卿五老爷他们那些文会画社不同,大公主就爱个鲜亮衣裳,还爱个新鲜热闹,所以这“霓裳羽衣”社,只从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知道,不过是个研究精美衣裳首饰,再加上一些吃喝玩乐的“纯玩社团”。
这些人,应该就是那个社里的成员了。
她扭回头,对大公主笑道,“我跟我们太太也学过一阵子刺绣的,光是看那各色丝线,就看得我快要瞎了眼了。拿我身上的这些颜色来说吧。”她指着裙子上绣的花瓣,“知道这是什么颜色吗?”
大公主凑过去看了看,笑道:“紫色呗。”
旁边一个年纪和大公主相仿的妇人也笑道:“该叫浅紫吧。”
于是大公主回头又把沈氏拉了过来,推着她道:“你老缩在后面做什么?人家十三儿也是新媳妇,怎么就没你这么放不开?”
沈氏无奈地看了珊娘一眼,红着脸小声道:“这是丁香紫。”
“是。”珊娘冲她友善地一笑,指着那花瓣边缘处的一抹颜色又道:“那个叫丁香紫,这个叫灰紫。你们看看,两种颜色并在一处对比着看,好歹还能分出个浅淡来,可若单拿一根丝线给你认,谁又能认得出来?这两种颜色也就一个略深一点一个略浅一点而已,反正我是认不出来的。”
“她能认得出来。”大公主笑着一推沈氏,又给珊娘做着介绍道:“这是我侄儿媳妇,娘家排行第九的,你叫她九娘就好。”
珊娘赶紧上前拉了沈氏的手,对大公主笑道:“我们认得的。”说着,冲着沈氏屈膝行了一礼,沈氏也赶紧还了她一礼。
沈氏虽是京城人,却是生得北人南相,眉目极是精致小巧。要说起来,珊娘的模样其实并不算出挑,偏她眉宇间有一股灵动之气,和生得极是漂亮的沈氏站在一处,竟是一点儿都不曾被比下去。
刚才跟珊娘搭话的那个妇人便笑道:“瞧瞧这两个新媳妇儿,两把水葱似的,倒把我们一个个比得更是面目可憎了。”
大公主笑道:“便是面目可憎,也是你,我可还年轻着呢。”说得众人一阵笑,大公主则又拉过珊娘,给她做着介绍道:“这是怀远伯夫人,你叫她一声九斤就好。”
显然这是怀远伯夫人的闺名。大公主跟人家是闺中好友,珊娘却是初次见面,她不禁一阵犯难。沈氏忙过来替她解围,笑道:“这是陆姐姐。”
大公主又一一给她引荐了在场的诸人。
前世时,加入这个社,曾经有一度还是珊娘的一个梦想。只是后来随着她跟袁长卿的冷战,叫她越来越封闭自己,越来越害怕被外人发现,她不过是表面的风光,所以渐渐的,她越来越不愿意出去面对人群了。为了逃避那些她不想去面对的人和事,也为了逼着儿女和袁长卿对她让步,她开始装起病来……
那是前世。
这一世,珊娘大约猜到大公主大概是想把她引进这个社里的,所以才特意把这身看着低调却暗藏奢华的衣裳给穿了出来。
果然,在水榭里坐下后,不等大公主相问,“九斤姑娘”陆氏就先问着珊娘:“你这衣裳的花样很是别致,看着竟像水墨画一样,这真的不是玉绣?”
大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便问着珊娘:“听说是你母亲教的那些孩子?那这应该就是玉绣了。”又咋舌道:“你们这母女俩个,别人要个手绢大小的玉绣都得花上一大笔银子,你俩竟奢侈得拿来绣在衣裳上。”
珊娘笑道:“我们太太说,这种程度还不能叫玉绣。真正的玉绣,该看着有种精气神的,这个却只具有形而已。”
“就这样已经很好了。”陆九斤道。又探头问着她:“那些孩子如今还在梅山镇上吗?”
“有些还在,有些已经被别的地方的绣庄给聘走了,还有几个说要自己组个绣庄,我跟我们太太就入了股,连我们老爷都非要挤进来占了一股。听说如今生意挺好的。”
又有个人好奇问着珊娘:“就是说,你这些陪嫁的衣裳,也是她们给你绣的?你就不忌讳?”
“我忌讳什么?”珊娘一阵诧异。
又有个贵妇道:“那些孩子,谁又知道她们是个什么出身,听说很多都是脏地方出来的孩子,因没人肯养,才给抛到那地方去的。”
珊娘听了心头有些微恼。可想想前世时自己也是那样想的,便按下恼意,对着众人叹了口气,道:“不说其中很多不过是父母双亡,家里亲戚不肯收养才沦落到那里去的,便是那些不知道父母的,他们又何罪之有?他们的父母生他们的时候,谁也没跟他们商量一声,说是问一问他们,愿意不愿意被生下来。若有选择,那些孩子怕也没有一个是愿意被生在这个世上的,可偏偏他们被人强逼着生了下来,这原该是做父母的罪过,却因为他们逃避了责任,一个个把罪责都推到无辜的孩子身上。说起来,不过是因为和那些抛弃孩子的大人相比,他们是孩子,他们更弱小,更容易欺负罢了。”
“便如女人一旦遇到什么事,总是最先被指责的那一个一样。”大公主忽然沉声道。“其实我一直在想,就算是那个地方出来的孩子又怎样?真的要怪那些女人吗?没那些男人,又哪来的这些孩子?!祸根罪源,都是那些臭男人!”
于是,一时间,贵妇们都是一阵义愤填膺,纷纷说着各自曾遭遇过的不公平的事。大公主冷笑道:“我不过是死了丈夫,又爱穿两件鲜亮的衣裳,那些男人便当我是什么不正经的人,竟是什么话都敢在我面前说,恼得我打了人,便又说我仗势欺人。我若真仗势欺人,直接命人砍了他!”
珊娘今儿穿这一身过来,原不过是要引着人去关注孤贫院里的那些可怜人的,却再想不到,大公主从孤儿们的身上又联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公,一时带歪了话题,倒叫社里的其他女人们也跟着一阵愤慨叹息。
陆九斤叹道:“做人莫做女儿身,喜怒哀乐由他们倒也罢了,我最恨的是,不仅男人欺负我们,女人欺负起女人来,竟比男人还狠。”
大公主忙道:“怎么?你婆婆又折腾你了?”
陆九斤冷笑一声,“她敢!”又道,“她唯一的本事,不过是叫她儿子来压制我罢了。以前我总想着夫妻之情,看在他的面子上退一步也就退一步了,偏如今我才发现,我顾着他的面子,他却从来不顾我的面子。我想通了,他不顾我的死活要做孝子,便由他做去,我只做我自己。”
直到这时,珊娘才把怀远伯的名字和眼前的沈氏联系在一起。要说前世时,这位沈氏也是个有名的恶妇,据说对婆婆丈夫非打既骂,偏丈夫婆婆性情宽厚,屡屡容忍于她——如今听着众人的言谈,珊娘才知道,原来事情另有因由。
却说那怀远伯自幼丧父,全由寡母带大的,因此他极是孝顺。一开始时,一家子还算得和美,一切都在陆氏生了孩子后变了模样。因老夫人把孩子抱走抚养,且还在孩子面前挑拨他们的母子关系,陆氏便和婆婆冲突了起来。偏那怀远伯明知道事情真相,却不敢反抗他的母亲,总要求陆氏忍让。直到孩子再不跟陆氏亲近,陆氏才变得心灰意冷。偏要求和离,不仅怀远伯不肯,连她娘家也不肯,且还威胁她若和离就掐死她。如今这件事便这么僵持着,她只一个人住在临街的偏院里,再不跟丈夫和娘家来往。
大公主猛地一拍桌子,道:“早跟你说了……”
陆氏摇着手道:“我的事,不想拖累你。何况你的处境也不比我好多少。”
珊娘忽然一叹,道:“说那孤贫院里无父无母的孤儿们可怜,可至少他们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都说父母生养恩重,可我总觉得有些父母,其实并没有把儿女当儿女,而是把他们当成一种他们所创造出来的物品。这件物品是他们做出来的,所以他们就可以对这件物品为所欲为,所以这物品就要全然听他们的意思,全然不许有一点自己的主张。若稍有不从,便是做子女的不孝。他们要的,其实是个木偶,儿女幸福与否,是否开心,还是过得艰难,他们一概不闻不问……孝顺孝顺,孝以顺为先,他们只会要求儿女像儿女,却从来不要求自己像为人父母的……”
她这般说着时,陆氏不禁叹了口气。大公主顿了顿,忽地伸手一拍珊娘的肩,笑道:“难道疏仪先生也是那样不讲理的父母?”
珊娘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她不过是因为从陆氏父母对陆氏说的那些话,想起她前世时对她那对儿女的态度而已。她的这番话,与其是说陆氏的父母,其实倒不如说是在自我批判……
她忙生硬一笑,道:“我爹我娘是天下最明事理的爹娘了。我只是说,世上有些爹娘就不是那样的……”
“是呢,”陆氏叹道,“不是哪个做人父母的,都能像疏仪先生那样,替受了委屈的女儿向人讨公道的。更多的,不过当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珊娘微笑着,抬手撑住了额角。
晚间,当袁长卿又来缠她时,她忽地抖了抖,推开他,只说自己累了。
袁长卿是何等敏锐的一个人,早发现她自大公主府回来后就有些闷闷不乐,忙压着她一阵追问。
如今珊娘夫妻间倒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有问题都不瞒着对方,于是珊娘叹了口气,把陆氏的事说了一遍,道:“我也是那种脾气硬的,什么事都要人顺着我,我对我哥哥弟弟都动不动非打即骂,将来……我怕我不是个好母亲……”
她一翻身,寻求安慰般地将脸埋进他的怀里。虽然她曾假托梦到的事,跟他说过前世的那些事,但她其实并不相信他会信她,所以她也只能含糊其词了。
而袁长卿立时就想到她曾讲过的那个“梦”。
不知为什么,明明他不信她的那个“梦”,可偏偏每次他都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她的那个“梦”。甚至无聊时,他还会根据她的说法,偷偷推测她的“梦”发生的可能性。而遗憾的是,不管他怎么不愿意相信,事实是,若真是那样,他和她之间很有可能真的会变成她“梦”里的模样……甚至,对于子女,他大概也会如她的“梦”里那样,捡着她的漏,在孩子们面前扮演着完美的父亲……
每每想到这些,他总有种心慌的感觉,似乎眼前的一切才是梦,她“梦”里的那一切,才是真实的存在……而,若是他没有体会过现在的幸福,大概也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更不会知道,他的人生有多可悲……
他用力抱紧她,吻着她的发心道:“你不会的。你会是个好母亲,而且你还会是这世上最会宠孩子的母亲。甚至我觉得,若是没我管着,我们的孩子一定会被你宠坏。不过没关系,还有我呢,你宠坏了,我来把他们管教好了。你教歪了,我来把他们扶正了。若是他们敢对你有一点不敬,咱们干脆就把他们赶出去。不懂得感恩的小畜生,不要也罢,咱俩过咱俩的日子,不带他们!”
那最后一句话,不禁逗笑了珊娘。她抬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宠坏孩子?”
“其实,”袁长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以唇描绘着她的眼睫,轻声道:“你没发现吗?其实你一直在宠着很多人,你哥哥,你两个弟弟,我。甚至包括老爷太太。我们都没有变坏,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变坏的。”
第150章 ·小聚
昌元三十二年,似乎注定是个无法平静的年份。正月里,皇帝替江阴案翻案,闹得一阵鸡飞狗跳。二月里,江阴案又有了反复,把才官复原职的首辅大人再次打压了下去。三月里,闹出太子妃对贵妃娘娘不敬,被当庭罚跪的事件。虽然后来官方证实这是谣传,皇帝把太子的权限削减了再削减,而把四皇子的权限扩大了再扩大,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四月里,全国百姓都只关注着一件大事——今年的科举。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里的暗厢争斗依旧有迹可寻。据说皇帝原有意命四皇子去贡院宣旨的,因朝中大臣反对,甚至有个直脾气的,直斥四皇子是狼子野心,惹得四皇子当时就在金殿上掉了金豆子,跪请皇帝将差事交给太子,这才有了太子于贡院门前宣旨一事。因着此事,四皇子博得个敬爱兄长之名,太子倒落了个猜忌兄弟的评价。
五月里,今科新贵们纷纷就职,朝廷上各派势力都在忙着瓜分这批新鲜血液,倒叫派系之间的斗争有了暂时的缓和。但这就和这春末夏初的天气一样,看着似有梅雨将至,却又迟迟不来。便是来了,也是一阵和风细雨,叫人放松了警惕的同时,心底也有种隐隐的不安,总觉得有大雷雨就在后面。
六月里,大雷雨果然随着夏季到来了,满京城尽都传着一些不好的消息。头一条,便是太后病了;其次,是山东暴雨,皇帝连着几日训斥太子无能;再来,是四皇子领旨出京,巡视山东灾情……一条条一桩桩,都叫人觉得,太子的东宫之位简直是岌岌可危——谁都知道,太子之所以能稳坐东宫,都是因为有太后在背后默默撑腰。如今太后才刚一病倒,皇帝那里就动作频频,不得不叫人为太子提起了一颗心。
这样一来,才刚刚分了阵营的新科进士们,便又有些动荡了起来。那早早选了四皇子一系的,自是各怀窃喜;入了太子阵营的,有些是后悔不迭,忙着找门路改旗易帜;有些则咬牙切齿或忧心忡忡,还有一些,如袁长卿,则收敛了羽翼,悄悄在各自的职位上蛰伏下来。
如今朝中,太子一系和四皇子一系掐得那叫一个风声水起。但这一切却是和袁长卿的关系不大,他每日只老老实实往来于翰林院和福寿坊之间,循规蹈矩地做着他的“修书匠”。
虽说他是探花,且还是个被太子所看重的探花郎,可怎么说他也不过才是个职场新人——还是个被老皇帝“掐了头”,没什么未来的新人——在朝中那些大人们的眼里,他简直连只虾米的分量都算不上,因此,不管湖面上怎么波急浪涌,处于湖底最深处的他,倒难得地享受一片风平浪静。
当然,这只是表相。
暗地里,袁长卿在替太子做着什么,却是连珊娘都不知道。当然,她也没兴趣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