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小辈人听都没听说过,弟子们个个一脸迷茫。
周翡也没听过,但她心里打了个突,无端涌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李瑾容引路的脚步蓦地停下,没有回头,别人也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她轻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个人在四十八寨的?”
谢允回道:“托我送信的人。”
李瑾容侧过身,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那人若是骗你呢?”
谢允知道四十八寨跟北都伪帝是死敌,感觉大家的反贼立场都差不多,于是直言道:“那人托付与我的东西很重要,就算有心拿我消遣,也不会拿此物做儿戏。”
李瑾容面无表情地问道:“哦,那人还交代你什么了?”
谢允想了想,说道:“他大概早年跟贵寨李大当家有些误会,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大当家日理万机,还是不要惊动她了。”
周翡:“……”
李晟:“……”
谢允一句话出口,发现周围人的神色都奇怪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多出三个大字——“你要完”。他心里突然涌起一个隐约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测,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温和慈祥”的前辈。
李瑾容似乎偏头笑了一下,她站定回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问道:“梁绍难道没跟你说,他跟我之间有什么‘误会’?”
谢允:“……”
倘若倒霉也能论资排辈,他这运气大概是能“连中三元”的水平。
“梁绍两个字就够我一掌毙了你,”李瑾容脸上倏地没了笑意,冷冷地一字一顿道,“但你救了我女儿和侄儿,恩仇可算相抵。交出那老鬼的‘安平令’,你自可离去,我绝不为难你。”
谢允略微退后了半步,余光扫过周围一圈已经戒备起来的人,他把一脸倒霉样一收,到了这步田地,居然也还笑得出来,他不慌不忙地对李瑾容道:“原来前辈就是名动北都的李大当家,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大当家有命,晚辈本不该违抗,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将安平令交给您,您会怎样处置此物呢?”
李瑾容脚尖正好踩着一块山间的小石子,闻言一句话没说,抬脚轻轻碾了一下,那石子就像块蒸得软烂的年糕,当即碎成了一团,重归沙尘。
谢允会意地点点头:“李大当家果然坦荡,连托词都不屑说,只是梁老已经仙逝,临终前将此物托付给晚辈,晚辈曾向九天十地发誓,这一块安平令在交到周先生手中之前,它在我在,除非晚辈身化齑粉,否则绝不会让它落到第三人手上。”
“梁老已经仙逝”这几个字一出口,李瑾容顿时晃了一下神,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就这片刻的光景,谢允蓦地动了,他整个人几乎化成了一道残影,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等他不徐不疾地把后面半句话说完,人已经在数丈之外!
李瑾容怒道:“拿下!”
说话间,她长袖微微荡,掌力已然蓄势待发,周翡方才从变故中回过神来,虽是一头雾水,却也不能看着她娘一掌打死谢公子,情急之下脚下一步已经滑出,打算要不知天高地厚地跟她娘扛一回。
一边的李晟地一把揪住她散乱的长发。
周翡被他拽得头皮一紧,还不等她发作,便听李晟痛哼一声,小声哀叫了一声:“姑姑,我……”
然后他竟然满头冷汗地捂住胸口,原地晃了两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原地。
周翡被李大公子这“说重伤就重伤、说要死就要死”的变脸神功惊呆了,差点跟着他一起跪下。
☆、英雄
油灯跳了一下,周翡揉了揉眼睛,见天光已经蒙蒙亮了,便抬手打灭了灯火,砚台里的墨已经撂干了,她也懒得加水,就着一点泥似的黑印草草将剩下一段家训刷完了,一根旧笔几乎让她□□得脱了毛。
头天夜里,她跟李晟叫李瑾容从洗墨江里拎出来,周翡本以为自己不死也得脱层皮,不料李瑾容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只匆匆命人将他们俩关起来闭门思过,一人抄两百遍家训了事。
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不痛也不痒,想躺就躺,这种“美事”周翡平时是捞不着的,李妍犯了错还差不多。
周翡不到半宿就用一□□爬出来的狂草把家训糊弄完了,然后她横叼着炸毛的笔,仰面往旁边的小榻上一躺,来回思忖头天晚上的事。
因为李晟那么一拖,李瑾容终于还是没能亲自追上去,谢允成功跑了。周翡估计这会自己还能踏踏实实地躺在屋里,约莫有八分是这位谢公子的功劳——大当家要抓他,好像还不敢大张旗鼓地抓,连带着她跟李晟都不敢大张旗鼓地罚,必是怕惊动什么人。她要是挨顿臭揍,能“惊动”的大约也就是她爹了,周翡这么一想,越发确定谢允口中那个听着耳熟的“甘棠先生”就是她爹。
可什么人会来找她爹呢?
打从周翡记事以来,周以棠就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时不怎么见人,一年到头,他除了生病,就是窝在院里读书,有时候也弹琴,还一度妄想教几个小辈……可惜连李晟在内,他们仨的八字里都没有风花雪月那一柱,听着琴音高玄,在旁边玩手指的玩手指,打哈欠的打哈欠。
害她挨打的孙先生是个迂腐书生,她爹不迂腐,但顶多也就是个知情知趣的书生而已,除了体弱多病一些,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难道他还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来路么?
周翡一会琢磨洗墨江中声势浩大的“牵机”,一会回忆谢公子神乎其神的轻功,一会又满腔疑问,同时自动将她爹的脑袋塞进了江湖一百零八个传奇话本中,胡思乱想了七八个狗血的爱恨情仇。
最后她实在躺不住了,翻身爬了起来,靠窗边探头一看,此时正是清晨,人最困乏的时候,看守她的几个弟子都在迷迷糊糊的打盹。
周翡想了想,翻出一双鞋,书桌底下扔了一只,床脚下又扔了一只,将床幔放下来,被子捏成个人形,把写了一宿的家训乱七八糟地往桌上一摊,做出面壁了一宿,正在蒙头大睡的样子,然后她纵身蹿上了房梁,轻车熟路地揭开几块活动的瓦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出去。
就在周翡打算飞檐走壁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她抬头一看,好,梁上君子敢情不止她一个。
周翡隔着个院子跟另一个房顶的李晟面面相觑了一会,然后两人各自一偏头,假装谁也没看见谁,各自往两个方向跑了。
周翡去了周以棠那里,远远地看了一眼,没敢过去——通过她多年跟李瑾容斗智斗勇的经验,感觉她娘不可能没有防范。她耐着性子在四下探查一圈,果然在小院后面的竹林、前面的吊桥下等地都发现了点蛛丝马迹,下面肯定有埋伏。
这会,周以棠的小院安安静静的,这个点钟他大概还没起,周翡犹豫着怎么混进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串鸟叫。
蜀中四十八寨终年如春,花叶不凋,有鸟叫声没什么稀奇的,周翡一开始没留神,谁知那鸟叫声越来越近,大有没完没了的意思,她听得烦躁,正想一个石子把那吵死人的扁毛畜牲打下来,一回头,却看见谢允正笑盈盈地坐在一棵大树上看着她。
谢允被李瑾容漫山遍野地搜捕了一天,大概是不怎么惬意的,他外衣撕裂,衣摆短了一截,发丝凌乱,头上落了一片沾着露水的叶子,手上与脖颈上都多了几道血口子,比头天晚上在洗墨江里还狼狈几分。但他脸上却挂着十分轻松舒适的微笑,好像对这般危机境遇全然不放在心上,一点也不耽误他欣赏清晨山景和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你们四十八寨里真是错综复杂,我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才算找到这来。”谢允感叹一声,又冲她招招手,熟稔地搭话道,“小姑娘,你就是李大当家和周先生的女儿吗?”
周翡愣了愣,她一直在寨中,被李瑾容培养出了一点“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事少废话”的性格,同辈鲜少有能玩到一起的,惯常独来独往,一时不清楚这个谢公子是敌是友,也不知怎么应答,便只好简单地点了个头。
随后她皱了皱眉,好一会,才试探着问道:“你和我娘有什么仇吗?”
“哪能,你娘退隐四十八寨的时候我还玩泥呢,”谢允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截竹子,又拿出一把小刀,一边坐在树上慢慢削,一边对她说道,“不过托我送信的那个老梁头可能有吧,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哎,他也没跟我说清楚就死了。”
周翡问道:“那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小生姓谢名允字霉霉,号‘想得开居士’,本是个闲人,”谢允一本正经道,“那天我正在野外钓鱼,他老人家病骨支离地跑来拜祭一个野坟,拜完起不来,伏在地上大哭,我见他一个老人家哭得怪可怜,才答应替他跑腿的。”
周翡:“……”
她震惊地发现,这位谢公子,恐怕千真万确是有病。
周翡难以置信地问道:“就因为一个老头哭,你就替他冒死闯四十八寨?”
谢允纠正道:“不是因为老头哭,是因为梁绍哭——你不知道梁绍是谁吗?你爹难道没跟你说过?”
这名字周翡其实听着有点耳熟,想必应该是说过的,只不过周以棠脾气温和,话又多,他东拉西扯起来,周翡一直当老和尚念经,左耳听了右耳冒,十句里听进去一句就不错,反正她爹也不舍得罚她。
谢允见她没吭声,便解释道:“曹仲昆篡位的时候,梁绍北上接应幼帝,在两淮一带设连环套,从‘北斗七星’眼皮底下救走幼帝,重创‘贪狼’跟‘武曲’,连独生子的性命也搭在了里头,此后他又出生入死,一手扶起南半朝,算是个……唔,英雄。英雄末路如山倒,岂不痛哉?我既然除了腿脚伶俐之外没别的本事,替他跑趟腿也没什么关系。”
周翡听得似懂非懂,想了想,追问道:“那什么七星,很厉害么?”
谢允说道:“北斗——当年曹仲昆篡位以后,有不少人不服气,他也没那闲工夫去挨个收服,再者话不投机半句多,便决定干脆将这些人都杀了。”
周翡从未听过这么简单粗暴的解释,不由得瞠目道:“啊?”
“当然,他自己肯定是杀不动的,”谢允接着道,“但是他手下有七大高手,姓甚名谁就不知道了,跟了他以后都冠以北斗之名,专门替曹仲昆杀人卖命。究竟有多厉害呢……我这么说吧,你娘曾经带着一群豪杰闯入北都行刺曹仲昆,三千御林军拦不住他们,当年伪帝身边只有禄存和文曲两人,硬是护着曹仲昆逃脱生天,倘若当年七星俱全,那次北都就不见得是谁‘肝脑涂地’了,你说厉不厉害?”
这个说法对于周翡来说有十足的说服力。
因为在她眼里,李瑾容就像一座山,每次跟她娘赌气的时候,她都会狠狠地去练功,一年三百六十日,这样算来,她大约有三百五十九天都在狠狠练功,天天睡着了梦见大当家动手抽她,她却能三下五除二地卸了她手中鞭,然后往她脚下一扔,一笑之后,再大逆不道地扬长而去……当然,至今也只是做梦。
周翡有时候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永远也没法超越她娘,每次方才觉得追上一点,一抬头,发现她又在更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自己。
“这样的大英雄,趴在野地里哭得爬不起来,就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天年华不再,苍颜白发一样让人难过,我既然碰见了,合该要管一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