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言正待前往,贾珠忙止了那人说道:“我已将他们皆打发出府了。”
两个小子闻言大吃一惊,面面相觑,随后又道:“这般如何是好?大爷屋里其余哥儿呢?”
贾珠道:“都走了。此番只得私下里寻了太太的人,告知太太一声,将伤药送来。”
待宁府之人开了祠堂门,贾珠自觉往祖宗牌位跟前磕头,随后便一动不动地跪着。倒是宁府众人见状皆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闻罢贾政的小子道此乃老爷的主意,便又不敢来劝,只得任由贾珠这般跪着。
却说此番贾珠面对着跟前贾氏一族林立的先代牌位,很是感慨万千,登时只觉心下堆积了满腔之言欲诉,随即专注对着眼前牌位默祷一阵:“虽年年随众亲一道祭祖,然像今日这般单独跪在祖宗跟前说话还是头一遭,想来这便是咱这辈长子共同的宿命吧,想必当初那玫大爷在世之时,亦曾跪过祠堂……”想到此处便禁不住笑了一回,随后又道,“却说自古后辈,出门之前并了归家之后,皆需往了祠堂中禀告祖宗,将了自家行动心事皆向祖宗剖白一回。在咱家,这等规矩反倒是落下了,恳请列祖列宗恕罪……”顿了顿方又道,“此番贾珠特来祖宗跟前请罪,贾珠不肖,未能将祖宗留下的家业护得周全,待今后入了地府,只怕亦是无颜面对列位祖宗……只贾珠亦有那肺腑之言,祖宗今日尽管责怪降罪。贾氏一族走至今日,亦算是命中劫数,世间万事皆遵循泰极否来、盛极必衰之理;此理虽万事不可幸免,然若是狡兔三窟、筹算得当,当可避免一败涂地、无可挽回之局。此番贾珠筹划这许久,便是为令这一刻到来之时,我族断不至于手足无措、毫无防备……贾珠在此起誓,断不会令我贾氏一族就此灰飞烟灭、一败涂地!……”
正如此默祷,便闻见祠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正是王夫人令几个仆妇携了跌打损伤的伤药前来替贾珠涂抹。其中只见一已拄了拐的年长妇人跌跌撞撞随着仆妇们前来,往了贾珠身侧半条腿半条腿地跪下,一把将贾珠搂了,哭嚷道:“我的珠哥儿啊,长了这些年,从未挨过老爷的打,素来最得老爷太太的心,怎的也被老爷打了?还不令人心肝儿的疼……”
此人正是贾珠的乳母郑嬷嬷,贾珠见状忙不迭将老妇扶起,宽慰道:“妈妈无需担心,不过被老爷打了两下子,一点不疼,老爷舍不得下重手责打,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那郑嬷嬷闻罢,忙令贾珠将上衣解了,她亲自抹药。贾珠拗之不过,只得将上衣解了,登时只听背后响起一阵抽气声,那郑嬷嬷哭道:“还说是装样子的,这后背都紫青渗血了,只怕痛也痛死了,我可怜的哥儿啊,千盼万盼好歹长了这般大,老爷竟也下得去手……”
贾珠打断这话另言一事:“妈妈今日怎的想来府里逛逛?”
郑嬷嬷则答:“我见文儿被哥儿赶出了府,只道是定是文儿有甚不好。想来便是文儿再不好,我拼着老脸来府里求一回,哥儿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也要将文儿留下……”
贾珠闻言笑道:“你老多心了,哪里是文儿有甚不好。”
郑嬷嬷正待令贾珠伏着上药,便又闻屋外传来一阵脚步疾走之声,众人转头循声望来,只见来人正是煦玉。此番贾珠见状,心下纳闷之余又叹了一回,只道是这亦是个难以轻易打发的主儿,随即便率先开口,以先发制人:“你莫担心,这不过是被老爷教训两下子罢了。宝玉不在府里,老爷欲教训儿子,方只得拿了我作法,不碍事。”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笑道,“玉哥过来,坐这儿,令我趴会子。”
煦玉听罢依言跪坐在贾珠身侧,贾珠便就势趴在煦玉双腿上,神情悠闲,对郑嬷嬷道句“妈妈上药罢”。
煦玉打量着贾珠后背的伤势,又见贾珠神色愉悦,不禁秀眉轻蹙,心知此事如何是贾珠所道那般玩笑,只不知贾珠此番是打甚主意。方才他见润笔前往林府,将几大包裹的物什交与自己,道是贾珠令他交与自己的,又道是贾珠已将他打发出府,令他前来林府投奔。待打开那包裹一瞧,皆是自己与贾珠的定情之物,心下大惊,只不知自己与贾珠之间出了何事。亦不待向润笔询问,便忙不迭赶来荣府,欲寻了贾珠当面问个明白。
煦玉问道:“你此番到底做何之想?为何令笔儿来我府里跟了我?”
贾珠闻言一面从袖中掏出两张身契递与煦玉,一面随意答句:“我将笔儿炒了,玉哥便替我收了他,任你使唤;顺带着‘买一赠一’,扇儿亦一并送你了,这是他跟扇儿的身契。玉哥且好生使唤了他们,日后我再将他们一并讨回来。”
煦玉听罢无奈道句:“何谓‘炒了’?……他道是你将他打发出府,既欲留着使唤,又为何打发了?这话且不提,却是为何令笔儿将那东西尽皆交与我?”
贾珠惟笑道:“你勿需多想,不过因了那些东西寄放你那处安全罢了。”
煦玉又追问道:“何以如今放你那处便不安全了?”
未及贾珠回答,郑嬷嬷便道伤口上好药了,贾珠闻言嗔道:“这般快便好了?我还欲多趴半会儿。”随后亦只得直起身来着衣整装。
随后贾珠则握了煦玉之手,总算敛容说道:“我知晓你现下心里定是存了许多疑惑,我如今亦难以同你解释理论。不过你且信我,我自有道理,日后你自会知晓……”
这边珠玉二人正说着,便闻见一干家人慌慌张张闯将进这祠堂,对贾珠道:“圣旨到,老爷令大爷前往府里正堂接旨!”
贾珠听罢,心下咯噔一下,随即冷笑一声,说道:“总算该来的,都来了。”随后身子前倾,飞快吻了煦玉嘴唇一回,郑重吩咐道:“待圣旨宣毕,你万事莫管莫问,即刻回去林府。”
煦玉闻言尚未明了其意,贾珠已然放手起身,跟随唤人的家人一道离去。煦玉见状忙唤道了声“珠儿”,贾珠听罢住了脚,转过身来对地上坐着的煦玉笑了笑,道句“再会了”,方又回转身,自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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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回 元春魂断贾府遭罪(四)
? 上回说到宫里派了官员来荣府传旨,贾政闻罢此信,心下忽地没来由地一紧,一股骨寒心颤之感油然而生,竟莫名忆起贾珠素昔兢兢业业料理府中外务,打理府里各项生意产业,未曾令自己忧心分毫。自己惯常不理俗事,然因有长子仰仗,更是乐得清闲;虽说府里一向靡费甚巨,然因有贾珠从旁经营,到底收入颇丰,府里架子虽大,这些年却尚能支撑。然如今忽地将府中产业尽皆贱卖,名曰为尝亏空,当真蹊跷。若非自家长子忽地烧坏了脑袋,便是别有用意。
心下虽闪过这一念头,然此番传旨之人已骑马行至府门口,贾政亦只得按下心中所思,大开中门,整齐衣冠,与贾赦等人一道跪拜接旨。此番不独传唤荣府之人,兼了宁府这边贾敬贾珍父子亦一并传唤了。然碍于此番贾敬已是病入沉疴,难以起身,只得由贾珍携了贾蓉出面,代父接旨。
此番传旨之人并非之前两度前来荣府传旨的夏守忠,乃是忠顺王稌縆。众人见状,念及忠顺王素来与贾府无甚交情,此番由他出面,只怕凶多吉少。忠顺王于府内檐下下马,昂首阔步,行至厅内,从身后侍从所呈玉盘中接过圣旨,一脸傲然神色,双手将圣旨一气展开,朗声诵道:“世袭三品威烈将军贾敬,世袭一等将军贾赦,工部员外郎贾政,兵部侍郎贾珠接旨。”
众人闻言忙跪拜行礼,一旁贾珍忙上奏解释曰贾敬如今已是病入沉疴,万事不辨,难以起身,无法前来接旨,万望恕罪。
忠顺王闻言虽未多问,亦是冷哼一声,随后方宣读圣旨,期间忠顺王以他那年老枯朗之声冷然宣读圣旨,地上跪伏听旨之人却早已骇得抖若筛糠、魂飞天外。圣旨中言“宁府国孝守制期间贾珍贾蓉父子借习射为由,聚众赌博,违制背礼,已属大罪;贾敬治下不严,听其任行,亦系重罪;贾赦并其子贾琏交通外官,倚势凌弱;贾政治家无方,豪纵家人……”
这边贾珠闻听圣旨之言,心下无限凄凉,贾赦之事皆系自己出征之时生出,到底是家大业大,宅内诸事是防不胜防、百密一疏,如今终是落入意有所指、别有用心的幕后之人手中。彼时孝华来信提醒贾珠御史上奏参劾之事,只怕这些参劾的御史正是受人指使而为之,便是清白无辜之人,亦能罗织罪状,此番自己只怕亦是逃脱不了干系。
正如此念着,便闻那忠顺王宣道:“……现任兵部侍郎贾珠,受命南征期间,众目之下,替匪首游说减罪,有违圣令,其心叵测……”
贾珠闻罢这一席话,心下苦笑,原来那干言官寻不到自己把柄,便拿自己向五皇子请求免马文梦等人磔刑,改判斩首之事作了说辞,即便彼时五皇子并未应允自己之请,然到底现场是众目睽睽、眼线众多,因此落了人眼,肆意歪曲,留下参劾的话柄。
最后忠顺王宣判:“……贾氏一族,上负圣恩,下忝祖德。现令忠顺王稌縆率军查抄贾宅,搜集罪证,再行清查新罪,待抄查事了,新旧之罪一并清算。钦此。”
众人闻言只如五雷轰顶,五腑俱骇,已是浑身战栗着礼毕。惟贾珠早知此日将临,事已至此,已是淡然处之。
却说彼时景昌帝在位之时,景治帝尚为太子,朝中政治势力分为两派,一派以太子、三皇子为首的外戚权贵势力,一派以军功显赫,威望渐超太子的五皇子为首的武将兵部一派。兼了稌龙以长子之资并了王妃势力,已登太子之位;而稌麟则因自幼深得景昌帝疼宠之故,多年以来,两派势力皆是势均力敌,难分胜负。而荣国府一派为自家前程考量,以长子长女做为府中的政治投资,长子贾珠以科考入仕、步入朝堂,长女贾元春则送选入宫。而太子为拉拢京中权贵支持,方择以拥有国公家世背景的贾元春入太子府,充了女史之职,进而册封为妃。与此同时,荣府姻亲王氏一族,二老爷王子腾身居武官要职,隶属五王一派,欲加强己身势力,与了贾政商议,亦欲为本府另押一宝,方将深受五皇子赏识的贾珠转入兵部,继而随五皇子南征。南征期间,贾珠频频展露才华,更有钟山山谷独自于十面埋伏阵中救下五皇子之绩,与五皇子结下生死之谊。自此,贾府于景治帝眼中,已然皆属五王死忠一派。
话说自古权力之争,皆是此消彼长。彼时五皇子南征得势,于之后的虎兕之争中略占上风,贾珠随即擢升兵部侍郎,贾府亦随之众亲显耀、鸡犬升天。而之后待景昌帝作古,素常皆以仁德作佯的景治帝自是再无顾忌,加之兵部大员王子腾病逝,张勋远调,近年来景治帝又有心安插任用年轻将领,竟是步步蚕食五皇子势力。待此番边疆叛乱,夷狄肆虐,正给予了景治帝一绝佳之由,将五皇子发配北方平叛。又为防五王一派坐大,特意调遣年轻将领并了绝少兵马,随其出征。不但借丁忧之故剥夺其兵部尚书并步兵统领之职,更隐有令其永久放逐北境之意。
而之前贾珠见五皇子被委任以山西巡抚出征北疆,便知此乃景治帝为肃清异己所布之局。然既已决心清缴五王一派,作为五王死忠一党的贾氏一族,如何得以幸免?!遂待闻见五皇子出征,贾珠星夜前往辞行,竟如永诀之态,正是因了不独五皇子此去凶多吉少,更因自家大抵难逃噩运,自此倾覆。
此番待宣旨毕,忠顺王大手一挥,众禁军一涌而入,将贾府众人分男女看管,男眷囿于外间厅堂,女眷囿于内宅大堂,令一队人马将两府团团包围,不可放过一人出入,其余禁军则入府中各房之中肆意查抄搜检,其中不少士兵将搜寻的金银细软之物私下侵吞。一时之间,阖府各房诸物登时七零八落、鸡飞狗跳,内外只闻一片痛哭之声,直至夜幕降下,大雨倾盆……
却说正当禁军查抄贾府之时,府中有一主子之资之人有幸并未身居荣府,此人正是荣府三小姐贾探春。探春自为南安太妃认作义女之后,便日日前往南安王府请安,太妃亦对探春之精明才干赏识有加,常留探春于府中留宿。这日探春照例前往南安王府全礼,与太妃并了王妃、郡主三人一道用罢午膳,正待闲谈一阵后告辞回府,便见南安王炎煜匆匆赶回府中。
炎煜进入内堂,于南安太妃跟前急禀曰:“方才宫中之人道圣上遣了忠顺王前往贾府抄家,坐实罪状,如今已将阖府围了个严严实实,义妹只怕回去不得了!……”
众女眷闻罢这话大惊,探春更是呆立当场,骇得六神无主。待南安太妃呼唤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随即拿了丝帕掩面而哭,口中只道是:“我的祖宗,这当如何是好?……”
一旁太妃、王妃并了郡主均合力劝说,炎煐道:“妹妹便先行在咱府里住下,随后再想法子……”
南安太妃则询问炎煜道:“王儿道是此番如何是好?”
炎煜则答:“我回来通报一声,随后便往了北静王府,与北静王、侯子卿、蒋子安、韩妙章等人商议,寻个法子请圣上宽待此事……我们本当前往林府,与林珣玉商议方是正理,奈何家人去寻,却闻知林大少爷尚未归府,亦不知在这个节骨眼上,珣玉去了何处……”
南安太妃又道:“听闻贾府素来与史王薛三家同气连枝,此番不若寻了这三家商议?”
炎煜对曰:“莫提这三家了,他们尚且自顾不暇。那王家自当家的王子腾殁逝后,再无族人入得官场,如何进言?史家二位侯爷近日亦遭降职,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薛家当家长男不过一介皇商,近日里被人将昔日所犯之人命官司抖了出来,正被官司缠身……”
南安太妃闻言,亦是双眉颦蹙,心下亦知此事棘手。随后炎煜又吩咐了几句,方又亟亟地去了。
这边内宅之中剩余的女眷复又宽慰探春一番,然方才炎煜与太妃谈话期间,探春已然勉力冷静下来,将双目之泪揩尽,随即毅然抬首,对座上南安太妃开口说道:“太妃既收探春作了义女,此番探春恳求太妃将我充了郡主,与那番邦和亲!如此既可全了太妃爱女之心,令郡主可常伴太妃膝下,又可令探春领此功绩,以稍抵我族之罪。”
却说近年里东南沿海海疆不靖、海寇骚乱,恰巧南安王炎煜转迁镇海总制,负责海防庶务,近几年皆驻扎在东南沿海。东海的一个藩属小国茜香国年年与我朝通贡,又遣本国商人前来沿海贩卖番货,以其所有易其所无。然因沿海官吏秉权逞威,层层盘剥,从中勒索高额关税,致使藩国商人怨声载道。遂该国国王恼羞成怒,派遣藩国海盗拦截我朝使节船只,骚扰沿岸居民。景治帝闻罢,下令停止两国通贡贸易,又命粤海将军邬帆率领水师与茜香国交战,双方你来我往数次,亦是各有胜负。
而之后不久,便逢阿速薨殁,北方部族叛乱之事。景治帝委任五皇子出征。与此同时,朝中军费吃紧,两厢权衡之下,景治帝惟有暂缓沿海战事,全力支援北方战事。
幸而不久后茜香国亦派出使者,由炎煜亲自接待,随后一路护送来京面圣,只道是愿与天|朝共结秦晋之好,国王欲向天|朝求娶公主,从此两国之间再无战事,共修永世之好。景治帝闻知龙颜大悦,允了茜香国结亲之意。然念及自家血脉不旺,膝下唯一之女方才几岁大小,哪里舍得就此送出和亲。此外便是堂亲家的公主,若非皆已娶亲,便是年纪尚小。
寻思片晌,方忽地忆起这镇海总制家里不正有那待字闺中的郡主,年纪亦很合适,不正可替代了公主和亲。遂便将此和亲之事交与炎煜,命其筹备郡主和亲之事。道是既身为朝廷命官,又为海疆大吏,对这一关系沿海民生之要事,自是责无旁贷。炎煜闻言,虽心下万般抗拒,然亦是无奈,只得应下。
待回去府里,将此事禀告南安太妃,太妃闻言,更是万难首肯。只道是自己膝下惟有此女,怎可就此背井离乡,永无归家之日!从前虽知爱女亲事无法自主,然亦未曾料想会如此这般“发配远洋”,怎不令人难受。何况据闻那茜香国乃弹丸之国,更属东海蛮夷番邦,自己独女素来娇生惯养,如何住的惯?然亦知皇命难违,遂母女二人成日间便以泪洗面,泣涕涟涟。
而探春来南安王府拜访之时,亦闻知此事,彼时探春倒也打心里同情这炎煐,只道是自己虽为荣府庶出之女,好歹亲事尚可由自家做主。此番因了元春早已入宫,王夫人膝下尚无亲女,倒乐得将自己作了亲女对待。遂探春倒还盼着王夫人能念着素日情分,做主替自己寻觅一门贵亲,既能荣耀家门,自己又当显达,岂不两全其美?奈何此番尚未待自己美梦成真,便忽闻噩耗,府邸被抄,父兄获罪。莫说自己亲事前程,便是自身安危性命,亦是难保。
心下暗自寻思一回,思及往昔自己那自幼相离的大姐元春,选入宫中,经营数载,荣升贵妃,携阖府飞黄腾达,不啻于女中豪杰。这等志向才干,方为自己心之所向。如今家族罹难,阖府遭灾,若是有志之人,岂非正当作为之时?随即忆起这南安王府正踌躇不定之事,遂得了主意,自愿代炎煜出使和亲,抑或便能借此立功,减轻贾府罪状。何况番邦虽为海外蛮夷之地,好歹是一国建制,条件虽苦,只怕较了一宅之内,自己倒更能崭露头角。遂打定主意,开口请求代炎煐和亲。
而一旁南安太妃母女闻罢,心下倒也喜忧参半。可喜之处是若探春代为出嫁,则炎煐便无需远嫁他乡;然忧虑之处是到底同情探春这一女儿家,家族遭难,自身亦遭此远走他乡之命,此生再难返乡。随后探春再三劝说,恳请太妃母女答应,请求王爷上奏天听,希欲能就此减轻贾府之罪。南安太妃终是应承,命人将此事告知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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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回 无怨无悔此心不渝(一)
? “可知‘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之理,人这一生,如何没有一个犯错之时……你亦有那晚节不保的时候,且看那时你当如何是好……”
在漆黑悠远的苍穹之下,倾盆而下的冷雨之中,煦玉忍受着遍体骨刺针扎般的寒冷,忆起数年前某人对他之言……
上回说到探春为减免自家之罪,自愿替代炎煐远嫁番邦。南安王炎煜闻知,亦是喜不自胜,心下着实感念探春。又忙不迭将此事告知与北静王等人,众人一致称道,令炎煜当即上奏天听,将贾探春之事奏明,只道是贾家伏乞此事,希欲能够戴罪立功。其余诸人则一并联名上保,恳请圣上应允此事。
却说此番待景治帝阅罢忠顺王奉上的查抄家产的清单账册之时,只见帐上皆是“抵押亏空”等字样,心下着实欢喜,只道是如今又添了一样治家不善之罪了。正待就势喜滋滋地批下上谕,将贾府罪名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再判个充军流放,如此一来,便也不惧这贾府再有翻身之日。接过内侍递来之笔,正待落下,便闻见殿外内侍宣道:“内阁学士林煦玉有要事求见。”
那景治帝闻言,只听是煦玉求见,便知煦玉来意,定是为贾氏一族求情而来,心下一凛,握笔之手不禁一颤,一滴浓墨就此落于摊开的纸上,污了白纸。景治帝见状,心下升起莫名的烦躁,随即便令戴权前去回绝了煦玉,只道是有事待明日早朝再行奏请。
戴权领着一个小太监撑伞,顶着倾盆雨幕领命而去。只不多时,那戴权便又匆匆返回,对景治帝报曰:“林大人不肯离去,亦不肯起身,任奴才如何劝说亦不肯就范。只道是陛下既不愿见臣,臣亦不敢劳动圣驾,惟请允臣长跪稽首,代亲族恕罪。”
景治帝听罢冷笑一声,道句:“他欲长跪,朕自当顺承之,便令他长跪罢。”
戴权闻言,有倏忽间的迟疑,方答了声“是”,随后躬身侧立一旁。
此番景治帝仍旧命伺候的内侍奉上崭新之纸,待重新书写一回,然此番却是辗转数次,皆是难以落笔;便是勉力写了几字,待回过神来,方觉所写字句又不合体例。这般写两字又换纸的过程反复几次,景治帝终于承认此番自己是格外心神不宁,遂只得撂了笔,不再继续。转而令内侍将未曾批阅的奏本奉上,自己依次捡了来览阅。不料半个时辰过去,却未曾将奏本之言读进心里,只埋怨这奏本所言条理不清,颇多虚言,打定主意下回召见群臣之时,务必警告这帮庸才,切记将参奏之事写得简洁明了方是。
之后景治帝颇为不耐地撂开奏本,向一旁侍立的戴权问道:“林煦玉可仍在殿外?”
那戴权闻言已晓圣意,忙对曰:“奴才前往探视一番。”言毕亟亟撑伞往了殿外一视。
只见此番已过去近一个时辰,煦玉仍跪于长阶之上,瓢泼大雨将浑身淋得湿透,无一处干爽,那张俊逸风流的面庞被雨水浸了满脸,面颊冻得青白,前额则因稽颡而磕碰得紫青。虽姿态狼狈,然身形却跪得笔挺。
戴权见状,忙不迭命了一名内侍替煦玉撑伞,自己则入殿回报曰:“回皇上,林阁学尚在殿外,长跪不起,亦不肯离开。”
景治帝听罢这话,眉头深蹙。
戴权察言观色,忖度着词句说道:“陛下莫怪奴才多嘴,林阁学素来体弱多病,此番已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若是就此病倒在殿门外,传了出去,有损皇上英名。不若让奴才带人将林大人携往偏殿中歇下。”
景治帝颔首道:“准,林煦玉向来体弱,此番已淋了一个时辰的雨,只怕已然染恙;若不斥退,大抵便能跪上这一夜。戴权,你命宫人将其扶往偏殿歇下,唤太医诊视一回。若是任此事传了出去,朕岂非落了个苛待重臣之名?”
戴权领命自去。殿内景治帝仍旧将众御史受命所写贾氏之罪的参本拾了来重又翻看一阵,只此番未看几页,便又心烦意乱地置于一旁。复又翻开那上谕,持笔欲接着未完内容继续,却仍旧惟写了几字,便因心神不宁,难以继续。终于景治帝无奈长叹一回,自顾自道句:“罢了,待明日上朝之时,与阁臣商议。”随后脑中竟无端地描绘起煦玉冒雨跪于大殿之外的身影,细瘦笔挺,固执倔强。心下好笑地叹了句:“真拿这林大才子无法。”
却说当日闻罢忠顺王前往贾府传旨查抄之事,煦玉便知贾府乃是受到五皇子之事牵连,贾珠更是放矢之的,在所难免。煦玉随即回府,着人往宫中打听消息,闻知此番贾府获罪不轻,心下大急,又闻忠顺王已命禁军将贾府团团包围,未及细想,惟心悬贾珠安危,忙匆匆换了官服,乘车进宫,求见圣上。彼时夜幕始降,大雨倾盆,煦玉连晚膳亦未及用上,便于殿前求见。见景治帝命戴权前来通报曰不见,便也赌上一口气,拼着满腔意气,于殿前台阶之上长跪不起、稽颡泣血。
彼时煦玉虽跪请求见,然实则脑中混沌一片,便是蒙得圣上亲见,亦未必能说上个正理。于殿前长跪之时,冷雨不见势小,反而渐大,兜头而下,将煦玉浑身淋了湿透。兼之此番正值阴阳交接之时,阴气正盛,寒气如针锥一般侵入肌体,如跗骨之蛆游走于四肢百骸,渐次覆盖全身。石阶之上溅起半尺来高的水花,一遍一遍浸湿裤管衣裾,将那官服的绢绸浸泡得只如死皮一般沉重地贴于肤上,激起体表发肤一阵阵寒颤。煦玉素昔畏寒,记忆之中,自己从未经历过如此的体寒骨冷,亦知以己身体质,是断然无法承受这般天寒冷雨,仿佛已能预感到沉疴已至。而此番体表虽寒,然浑身上下竟又升腾起不自然的高热,如烈火一般从心下直窜而上,烧灼着五腑六脏,烘干肌体内所有的能量。
正在这般高烧之中,煦玉竟浑浑噩噩地忆起诸多往事。此番方才明了为何素昔贾珠在提起诸如家族、未来、久长之类的话题之时,常作那末日之感,兴亡之叹;而又为何他从无积极入世之举,对了官场、朝堂之事,常作消极之态,往往避之唯恐不及。贾珠常道自己无甚远大志向,惟愿独善其身。彼时自己对此全然不解,如今真正历此生死存亡,方知其中端倪。
思绪兜兜转转,随后方从贾珠身上转至自身。可知儒者一生,自是以“修身以至至善,明德以安天下”为道。修身养性,明德至善以达圣人之境,方为自己一生所求。遂时至今日,自己均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秉持杀伐果决、有罪当诛之念。彼时判处江西科场一案之时,未免为人嗔戒曰“略为狠戾严苛”,周家楣亦曾托人告诫自己道“人非圣人,如何没有马失前蹄之时”,又预言曰“待你晚节不保之时,当如何自处”。彼时闻罢此言,自己尚且不以为意,自诩一生之行光明磊落,且生死由命,断不会令双膝为援求钻营而屈居泥尘。然不料那周家楣之言如今竟一语成谶,今日自己为求赦免贾氏之罪,终至于违背初时之志。方知世间之事,当不会惟因是非好坏而为之。
尽管湿冷遍袭周身,灼烧浪游五腑,然跪于此处之时,煦玉未尝有丝毫迟疑悔恨,惟存些许淡淡的悲凉萦绕不消。
尚且不知自己于此跪了几时,便见一束光亮映入眼中。煦玉方将浸湿的面庞抬起,往那光亮望去。只见正是那戴权领着几名内侍,匆匆撑伞而来。
那戴权走近煦玉身侧,将伞往煦玉头顶移来,便见煦玉抬眼望来。只见那张被冷雨浸湿的面容虽冻得青白,然其眉目间的一派琼姿玉质却未失分毫。戴权率先开口道:“林大人,圣上有旨,请大人移驾偏殿,勿要滞留此处。冷雨浸人,只怕会侵染伤寒。又吩咐奴才为大人传请太医诊视。”
此番煦玉闻言,心下洞然明了,知晓今日景治帝断不会面见自己,遂便也转了念头。待戴权说罢,方开口对曰:“此番有劳戴公公,皇上既不欲见臣,臣自当告退。”言毕方叩首再三,礼毕起身。不料此番跪了太久,双腿早已麻木无力,堪堪使力立起身,不提防双腿便是一软,摔倒下去。一旁戴权等人见状,忙不迭伸手扶住。戴权见煦玉此番只怕是难以行走,随即命人抬了春凳来,将煦玉抬出宫去。
却说彼时林士简领着执扇润笔咏赋等人候于宫外,见大雨倾盆,而煦玉进宫许久皆不见返回。家人又不可进宫,只得托了宫中的内侍打探了几回消息,得知煦玉此番正跪于大殿之外不肯离去,登时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飞入禁内,将煦玉带出宫去。此番候了一个多时辰,方见宫门内抬了人出来,众家人见状忙迎上前去,对戴权千恩万谢了,林士简忙不迭递了十两银子上去,又将碎银子分送与其余内侍。戴权见罢倒也笑呵呵地收了,道是“圣上亦是挂念林大人身体,洒家自是不敢怠慢了,只此番大人淋了雨,回府后需得好生伺候,寻医诊治方是”。林士简闻言连连行礼,戴权方领着内侍扬长而去。另一边,执扇忙唤了马夫将马车驶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扶了煦玉上车。此番煦玉已是烧得昏昏沉沉,惟对众人吩咐一句:“速速回府。”
回了府里,煦玉随即唤了家人来吩咐道:“急寻了小少爷回府,有要事相商。”
家人听罢,随即寻人不提。这边煦玉先入内书房中,令众丫鬟打水伺候。之后亦不及捂暖身子,不过草草沐浴一回,方起身着衣。另一边执扇与林缙商议,只道是少爷虽未吩咐,然下人们少不得把细些许,先行将邵先生请来,诊视一回方可安心。林缙随即唤儿子林士简前往趣园请了应麟前来诊视。
待煦玉沐浴整装毕,随即前往书房,命小子们伺候笔墨,竟不顾高烧之恙,亲自执笔,写下万言奏本,洋洋洒洒,满纸珠玑,不过顷刻便成。奏本中只道是:
“……人臣事君,匡弼之心,乃人臣之本;纵因忠正恳直,以激切之言,或过戆之语,臣或触恶而予杖,或激怒而为杀,而致使君担拒谏之名,原不得已;然为人臣者,若惟知阿谀取容,事事度其有济,则既失诤臣之风,又失君王纳谏之名,断不合君臣之道!……”随后则指出,“贾氏一族乃开国元勋,军功赫赫,贾珠于南征之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兼了护主有功,不容轻忽……若为君者不念先功,则臣下之人何敢立功也?岂非令镇守四方以靖四海之将士郁卒寒心……”最后则道,“臣叩阙泣谏,恳请圣上,念在贾氏一门先祖有功而后代立业之份,宽其罪愆,从轻发落,以慰天下功臣之心!臣林煦玉,伏乞叩首。”
此番待煦玉写罢最后一字,熙玉正巧赶回府里,亟亟进了书房,对煦玉行礼道:“弟归来已迟,累哥哥久候,恳请哥哥降罪。”
煦玉写罢搁笔,道句:“罢了,亦不谓迟。此番不过唤你回府附议此本罢了。”言毕,将所写之文递与熙玉览视,熙玉答是,伸出双手接过。
随后煦玉方见熙玉身后又跟了数人,方开口问道:“这是?”
那跟来的几人忙不迭步至书案前,向煦玉行礼。只见正是孙念祖、岳维翰、何贵高、李文田四人,其中倒有三个同年,几人见问,岳维翰忙答:“学生等之前正于汇星楼与珩珍兄一道凑份子聚会,会上闻知林大人进宫面圣,然期间又逢淫雨,珩珍兄提及此事,很是忧心大人身体。方才见大人府上的小爷前来寻珩珍兄,方知大人回府了。又闻说大人淋了雨,尊体染恙,膺泰兄便道定要随同前来探望一回内兄大人,学生只道是尊师染恙,我等亦是忧心万分,遂便一道同来。”
熙玉又道:“外间还有同我们一道聚会的同年同馆,因未曾通报,不便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