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智重新落座,便与小如一道轮番灌裴长青酒,裴长青酒量再好,也是禁受不住,很快便醉了,最后一杯酒下肚,挣扎着起身道自己要走,没走两步,一个踉跄,人便栽到了地上。
马婆子“哎唷”一声,张清智哈哈大笑,朝白仙童丢了个眼色,便与小如来起身,一道相扶着也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白仙童见裴长青醉得不辨南北了,心里欢喜,招呼马婆子帮自己架起他往内房送。
马婆子如今靠说媒糊嘴,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打白仙童落脚此处后,两人平日十分亲近,时常坐一处做些针黹女红,白仙童“妈妈”“妈妈”的叫,马婆子又岂不知她的心思?无需多说,早就心神意会,和白仙童一起架着裴长青从地上起来,将他送到卧房,放倒在榻上后,说笑了两句,出来拣些桌上剩下的吃食包起来,便也醉醺醺地去了。
白仙童跟到外,闩上院门回到房里,见裴长青闭目仰面躺在自己枕上呼呼睡着,便走过去脱了他鞋将他腿摆正,又到镜前拆了自己头发,褪去自己外衣,只留个桃红的抹胸爬上了床,端详他脸庞片刻后,轻轻拍他面颊,凑到耳畔叫了声“长青哥”,才叫两声,见他眼皮微动,以为要醒了,一颗心正怦怦地跳起来,不想他蓦地睁开眼,“哇”的一声竟吐了,将方才吃喝下去的酒食尽数都吐了出来。
裴长青吐完,倒回去又睡了,房内却立刻酸气冲天。白仙童无奈,只得披衣下了床,将地上打扫干净,要爬回去时,见裴长青脸色通红,身上还沾了些方才吐出的秽物,于是又出去打了盆凉水,拿汗巾替他细细地擦面。
裴长青正迷迷糊糊着,忽然觉到面上一阵凉意,头脑似乎也随之清楚了些,勉强睁开眼睛,才看清身边竟是白仙童在忙碌。见她鬓发不整,身上小袄子扣子开着,露出里头的桃红小衣,酥胸半露,粉面生霞,眼角含春,脉脉地望着自己,吃了一惊,挣扎着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大着舌茫然道:“义妹,这是哪里?你怎如此模样?”
白仙童坐过去,含情脉脉地道:“长青哥,这是我屋子,你方才醉得不省人事,我便留你在我这里歇了。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可好?”说着脱掉了身上袄子,玉臂搭上了裴长青的肩膀,人也朝他靠了过来。
裴长青一愣,心跳得几欲撞出胸膛,眼见她那只手就要解开自己衣襟了,脑海里忽地跃出了梅锦的一张脸,顿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将她推开,自己翻身便从床上跳了下去,因七分醉意三分慌乱,以致于扑摔到了地上,爬起来连脚都没站稳,含含糊糊说了句“我先走了”,跌跌撞撞地打开房门,径直便往院子去。
白仙童一愣,呆了一呆,出房门了,急忙追了上去,在门槛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长青哥,我就真这么不堪?如今你见了我,竟畏如狼虎?”
裴长青连连摇头。又拉自己衣袖,不料白仙童腿脚一软,就势扑到了他怀里,紧紧抱着不放,哽咽道:“长青哥,仙童自第一次见你起,便知晓你和世上那些淫|浪男子不同,仙童一心倾慕于你,至今为你守着清白之躯。如今你既娶妻成家,仙童自知身份低贱,也绝不敢有什么妄念,只求脱离苦海,这一辈子服侍你和嫂子,便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了。”话说着,面上泪珠不断下垂。
裴长青面红耳赤,不敢看她脸,只扭头过去,勉强道:“仙童,先前我已经跟你说了,往后我只把你当妹子看待。你切莫再有这等念头。”
白仙童哽咽不已,仰脸望着裴长青,泪落纷纷:“长青哥,我不信你绝情如此。否则成亲当日,你为何还要撇下她来救我?”
裴长青终于扭回脸,望着白仙童涩声道:“我撇下人去找你,是怕你出意外而已。往后你别这么傻了,早些寻个合适的人,终生有靠,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白仙童哽咽的更是厉害,只紧紧抱着他不放,道:“长青哥,从前你待我也并非这么绝情,还应了要娶我的,如今你却这样待我。莫非是你那新娶的媳妇厉害,不许你再与我往来?”
裴长青心乱如麻。见白仙童脸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有心想说几句狠绝之话,想到从前她待自己的好,话却又不忍出口,踌躇摇摆之时,忽听她提及梅锦,心头一凛,脑子顿时清醒大半,急忙用力挣脱开她的抱,后退了两步,摆手道:“和她无关。只是往后,我确实不好再和你这样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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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锦当夜留宿在苗寨,半夜下了场雨,次日一早起身去探视产妇金花时,雨已经停了,寨子里晨雾缭绕,远远望去,犹如人间仙境。
金花体格本强健,经过一夜休息,加上丈夫宝武在旁贴心劝慰,虽仍感伤难过,但精神比起昨晚已经好了许多,见到梅锦过来,坐起要向她致谢。梅锦拦了,让她躺回去,再检查了一遍身体,知应无大碍了,留下医嘱,便告辞要动身回县城。
宝武母亲五更便起床做饭,定要梅锦吃了再走。桌上摆出的虽不过是些寻常的山蔬腊味,但十分干净,味道也好。梅锦用完早饭,道了谢,被寨民送到了寨子口,坐上停那里的昨晚接自己来的青骡车,才发现车上已经放了不少东西,除了山珍野味,还有一篮枣子。梅锦推辞,寨民不肯收回。到最后没奈何,只得收了下来,临行前对众人道:“我略通医道,往后你们若在别处请医不便,尽管来叫我,我当尽力而为。”
听她这么说,寨民露出喜色,纷纷向梅锦道谢,青骡车出了寨口老远,沿着羊肠道下山时,梅锦回头遥望,透过氤氲的山雾,依稀也还能看到众人依旧站在那里目送自己。
“裴娘子,昨夜全仰仗了你,若不是你,我家金花如今怎样还不知道呢。昨天那个产婆叫她溜了,下回让我再遇到,我非把这婆子砑成肉陀不可,害了我孩儿命不算,差点还害死我的金花!”
宝武赶着车也不忘发狠,完了又道:“你救了我家金花,往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只要你有差遣,任凭吩咐,我宝武要是皱一皱眉,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苗人骁勇而强悍,深山里的许多苗寨都不伏王法管教,轻易更不接纳外人,但一旦认定了是自己人,必掏心掏窝地相待。
梅锦听他赌咒,笑道:“我本就是郎中,救死扶伤乃是本分,你言重了。昨夜庆幸我能帮上些忙,你妻子平安无事就好。”
“话不是这么说。那个金大牙
也是郎中,却见死不救。裴娘子,你医术好,又肯帮人,我从来没遇到像你这样的郎中。你方才还答应往后替我们看病,大家都很感激。”
山中寨子里的寨民出入不便,土医能治的病范围有限,有个灾病上身,求医十分不便。这也是为什么方才梅锦说自己愿意替他们看病时,众人这么高兴的缘故。
太阳渐渐升高,山上缭绕的晨雾也开始散去。梅锦和宝武一路说着话,渐渐出了山。太阳升过山岗顶时,青骡车终于抵达山脚,改道上了一条能容两车并排而过的路。因昨夜下雨路面未干,不时有些积了浅水的坑坑洼洼,所以骡车走得并不快。
昨夜来得急,且天色也暗,梅锦没细看道路。这才看清,这条道依着山势而开,一侧靠山壁,另侧就是一道陡坡,底下是条溪涧,垂直高度至少两三丈,倘若失足这么跌落到溪涧里,即便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想起昨夜赶路时的情景,不禁略微感到后怕。
宝武走惯了,早习以为常,指着前头不远处下坡的拐弯道:“这叫羊肠弯,过了这个弯,就出山,上平地了,离县城也不远了。你别怕,我走惯了这道,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这路看着险,却是通龙城的近道,平时不少人往来……”说着说着,回头四顾了下,回头略忸怩地道:“裴娘子,我早上出来时,水喝得多了些,前头就是平地,怕找不到地方……”
梅锦立刻会意,忙道:“你去方便吧。”
宝武哎了声,慢慢停下骡车,跳了下去,最后牵着骡子将车停在了靠山壁边凹进去的一处宽坦地方,道了声“我去去就回”,随即往坡下草木茂盛处走了过去,找隐蔽处方便。
梅锦坐于小车里等宝武回,透过扎起了帘的车窗眺望四周时,忽听到身后方向传来一阵马蹄落地之声,探头出去望了一眼,见一行七八人坐于马上,正纵贯朝自己的方向疾驰而来。
这支马队行进速度很快,俄而便到了她身后不远之处,最前的是匹黑色的健马,马背上的人纵马转眼便到了近旁,梅锦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见这男子不年轻了,但年纪也不是很大,二十七八的样子,身着寻常便服,身上也无多余配饰,唯一有些扎眼的,是他手腕上扎着的一段暗镂了条蟒龙的黑色皮制护腕,神情肃毅,双目直视着前方,浑身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些有别于常人的高高在上之感。
梅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坐直了回避,不想那男人风一般地从骡车边上掠过时,马蹄高高溅起了地上一个浅水坑里的一滩污泥,有几点正好甩进车窗,溅到了梅锦的脸上,这人却丝毫没有察觉,自顾纵马朝前头的那个羊肠弯疾驰而去,转身就只剩下了个背影。
梅锦皱眉,抬手擦了擦脸,见他后头还跟了七八匹马,立刻放下了帘子,免得再有泥水被马蹄带着甩进车里。
☆、第十七回
宝武适才方便完毕,从草丛后出来,见这一行人马过来速度很快,便先停了下来,想等他们过去了,自己再驱车上路。
马蹄纷杂起落声中,这一行人马过去,宝武爬上自己的骡车时,不料突生变故,跑在最后的那匹马扬起后蹄时溅起了一块小石子,石子流星般地朝停路边的青骡子飞过来,恰巧竟弹在了青骡左目里,青骡吃痛,叫了一声,随即蹶起蹄子,一下将宝武掀翻在地,接着便拖着车朝前狂奔而去。
这变故就在转眼间发生,被蹶在了地上的宝武惊呆了,愣神后急忙爬起来,大喊着追了上来。
昨天为了尽快请到郎中,宝武挑了全寨子里脚力最好的一匹骡子,跑起来几乎能赶上马匹。此刻青骡既吃痛发狂撒开了蹄子跑,宝武一时又如何追得上?顷刻就被甩在了后头,眼睁睁看着它奔走而去。
坐车里的梅锦起先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到骡车歪歪扭扭地颠簸着朝前快速冲去,耳畔又传来宝武的大叫之声,这才明白过来,意识到不妙。
这段路前头不远就是那个羊肠弯了,青骡失去控制这样直冲而下,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直道尽头带着自己一道冲下崖坡,跌落到下面那条溪涧里。
这个冲击力会有多大,梅锦心里十分清楚。
这样的情况下,强行跳车虽然也会令自己受到伤害,但比起冲下崖坡,两害取其轻,她知道该选什么。
车子颠得几乎像要散了架,梅锦知道没时间犹豫了,当机立断,扶着车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伺机要跳下去时,车轮碰巧又轧过一块凸出的石头,整只车身随之隔空跳了起来,随即歪向一边,失去了重心的梅锦一下摔倒,头撞在了木制的座椅上,剧痛之时,耳畔又传来后头宝武再次发出的充满惊恐的大吼声,心知自己被这骡子带着已经快冲到拐弯处了,再不跳下去,极有可能就要命丧于此了。
梅锦勉强坐起身抓住了窗棂,闭上眼睛咬牙正要作冒险一跳时,十数丈外的前方,一支箭突然破空带风地朝着青骡疾射而来,几乎就在眨眼间,插入了青骡一只前蹄的中间关节里,箭身力道贯透了腿骨,青骡前蹄顿时折断,猛地跪倒在地,继而摔倒,车体也被带着侧翻了去,惯性作用下,整只骡子带着车厢朝前滑出去丈许,最后堪堪就在直道的尽头停了下来。地上被拖出了一片深深的拖痕。
梅锦在车厢里被甩得天旋地转不辨南北,半晌,终于慢慢缓了过来,听到宝武在自己耳畔的叫声,呻|吟一声,睁开眼,看到他神情惊惶地扑了过来,不住地问她情况。
梅锦被他扶着爬出了车厢。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颤抖着声应了一句,抬头看一眼,才发现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正仰翻在坡崖边上,一只轮子已经凌空悬了出去,此刻依然骨碌碌地转动。车里的那些山货野味枣子更是甩了一地,满目狼藉。
她实惊魂未定,双腿还在发软,但听宝武在耳畔追问个不停,知他紧张自己,勉强定下神道:“我……没事……我再坐坐就好。”
见她胳膊和腿看起来都还好,只是表情有点呆滞,宝武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方才回马射出了那一箭的男子,见他依然坐在马上看着这边,神情里并没有半点歉疚的样子,更没有下来问究竟,不禁怒从中来,猛地站起来吼道:“这是你家的路?边上就是崖坡,你们还跑这么快!她今天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们拼了!”
剩下的人见宝武对这男子不恭,脸色微变,一个随从喝道:“大胆!竟敢对我家主人无礼!”
“我管他是谁!要不是你们跑得太快,打起石子儿惊了骡子,她怎么会差点没命?我告诉你,她是我恩人,伤她就是和我们整个回龙寨为敌!你们姑且试试!”宝武怒气冲冲地道。
随从勃然大怒:“放肆!我家主人是……”
男子神色依旧不动,只摆了摆手,制止随从说下去,叫人取了两锭银子,才道:“伤了的骡子,照市价赔你。剩下的给这妇人压压惊。”说罢,就将银子投了过来,丢到梅锦脚边,随即转身打马离去,一众随从也纷纷追随而去,一行人马拐过了弯道,马蹄声迅速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
宝武气得在原地顿脚大骂。梅锦歇了一会儿,渐渐缓过了神儿,苦笑道:“算了,你骂他也听不到了。我没事,且方才好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扯平了吧。”
宝武听她这么说,方悻悻作罢。扶她到边上一块石头上坐下,自己走到青骡前察看,见骡子一条前腿的中间关节处竟被一支箭弩贯穿而入,心里明白就是这支箭才是阻了骡子带车冲下崖坡的关键。他倒也不惋惜骡子,只端详着箭弩射入位置,末了,忍不住道:“这人可厌,只箭法倒还算可以。”
宝武妻子金花的父亲曾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宝武受过他悉心教导,箭法虽远不及岳丈,但深浅难易却看得明白。知道方才那样千钧一发的情况之下,对方能一箭射断了骡子跑动中的关节,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梅锦没应声,坐在石头上再歇了片刻,便起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虽多多少少都沾了地上泥水,但带回去洗洗,大部分还是可以吃的,且这是寨民的心意,就这么弃了,也是于心不忍。
梅锦收拾地上东西的时候,宝武赶到前头去叫人来帮忙。等梅锦收拾完,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宝武回来了,身后跟了辆路过的也要去马平的载了货的简陋板车,将东西都搬上去,安排梅锦也坐定了,板车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