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破庙的屋顶彻底塌了下来,最后只剩下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四周尘土飞扬,梅锦缩在神台下,用衣袖紧紧捂住口鼻,闭上眼睛。等周围动静平息下来,慢慢挪开压在了神台前的几根椽柱和一堆破碎瓦砾,从神台下爬了出来,看见裴长青双目紧闭,下身被压在一堆瓦砾下,上面还横了那根被他用力击踹过的柱子,目测骨折已是最轻的伤了。
“裴长青!”
梅锦冲他喊了几声。
裴长青脸色惨白,终于慢慢睁开眼睛,见梅锦远远站在一边。沉默片刻,嘴角边扯出一丝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哑着声道:“锦娘,我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这都是天意,老天替我做了这样的决定。也好,现在你可以走了!”
梅锦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见他仰面一动不动躺在没了屋顶遮盖的一片断壁残垣里,犹如死去一般。一咬牙,转头匆匆离去,翻身跨上那匹马,朝前疾驰而去。阿鹿正在剥吃荔枝,刚往嘴里放了个果子,船恰好与相向而来的铜船对头相撞,荔枝滑溜,一下被吸了进去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这才险些窒息。
“……幸好这里遇上了你,多谢你救了阿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霞姑操着汉话对锦娘再三道谢。
梅锦道:“不必介怀。顺手之举而已。”
霞姑再三道谢。锦娘看了眼床上女孩,见她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了过来,这会儿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不过六七岁大的女孩儿而已,杀人在她看来却仿佛踩死蚂蚁般稀松平常,看她和李东林似乎很亲密,也不知道这个李东林平时都教了她什么。梅锦倒不怎么反感,只是觉得可惜了。见她这么盯着自己,便朝她笑了笑,转身要走。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霞姑又问。
“我姓梅,可以叫我锦娘。”
“梅家娘子,看你言行举止,似乎通医道?刚才撞船时,我家二爷额头恰被一叠瓷盘滑下来砸中了,流了许多血,你若能看,麻烦再给他看下,到前头集镇还有些远。”
梅锦回头看了眼李东林,道:“跟我过来。”
李东林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嘶了一声,低声又咒骂了一句。
梅锦带他到外舱的一张桌边让他坐下,打了盆清水帮他擦拭掉脸上的血污,检查了下伤口。
他额前正中被瓷器砸破,拉出一道将近三公分长的横伤口,皮肉外翻,深已见骨,伤口里还残留着碎瓷片,过去了这么久,血依然细细地往外渗着。
“最好缝合。”
梅锦检查完,说道。
“怎么缝?”李东林问,神色一紧。
“用针缝。”
李东林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要走。
“害怕是吧?”梅锦对他背影问。
“什么?”李东林停下脚步,转过头,“你说什么?”
☆、第七十四回
次日,梅锦出了南盘,循着官道终于找到最近的一处驿站,将南盘土司府已经叛变,要给蜀王让道奇袭龙城的事说了一遍。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驿官会不相信她的话,不想刚说完,对方便道:“这可真是巧了。下官这里刚前两日收到云南宣慰司的知照,有蜀逆潜入龙城掳走一女子,要我等留意路过人员,若有相似可疑,立即上报。”
梅锦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李东林应也推测掳走自己的人必会避开重兵把守的剑南道,绕黔而入蜀,这才以宣慰司的名义向可能经过的沿途驿站发了协查公文。
如此说起来便容易多了,立刻道:“没错,我就是那个被掳的人。昨夜我自己刚逃了出来,又得知这个消息,这才找了过来的!十万火急!”
驿官虽不知道面前这妇人的具体身份,但李氏土司府为追查她下落用宣慰司名义发了知照,可见非一般人,从她口中说出的这消息,听起来虽匪夷所思,却必定有所依据,不敢怠慢,忙将梅锦让进来。梅锦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李东林,另封送到剑南道给李东庭。亲眼见驿官以八百里加急的等级传了出去,料很快应能抵达,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驿官见她形容憔悴,便道:“夫人可要歇歇脚?下官这里还有空着的一等房。”
昨夜从破庙离开后,梅锦几乎就没离开过马背,此刻浑身骨头都透出了几分酸痛,只是一想到龙城危急,胸中一口气便放不下去,婉拒了驿丞好意,道:“实不相瞒,我丈夫便是龙城土司。我须尽快动身赶回去。只是我一人行路不便,你这里可否安排人送我回去?今日你帮了这么大的忙,日后我丈夫必重谢于你。”
驿丞方才便猜到她身份非同一般。此时听她自报,竟是李东庭的夫人,讶异之余,更是恭敬,一口答应了下来,很快安排好了车马人员,亲自将她送出驿馆。
昨夜那间破庙附近十分荒僻,只有一条野径,估计白天路过的人也不多。裴长青那样被压在瓦砾房梁下,也不知这会儿如何了。
从事发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以他忍耐力,即便还未获救,应该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梅锦心中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没法就这么撇下走掉。一离开驿官,便将昨夜自己来的方向和随后路上所遇的一些大致景状向同行的两个驿丞描述了一遍,让他们先随自己找过去。
驿官既知道了梅锦身份,安排送她的人自然也经过挑选。其中一个驿丞本地土生土长,又常年往来于驿道,对方圆数百里的村庄道路十分熟悉。循了梅锦的描述和记忆,一路慢慢找了回去,傍晚时分,终于找到了那间坍塌的土地庙。
昨夜燃的那堆火的灰烬还在。压住了他的那处瓦砾堆却被扒拉开了,那根断了的横梁也起到了一边。
裴长青不见了。
梅锦在附近找了一圈,依然找不到他。
太阳渐渐西下,眼看就要落山,同行一个驿丞劝道:“夫人,既找不到人,边上也没有,想必已经被人救了。这里还是南盘土司府的地界,留久了,怕有危险。”
梅锦知他说的有道理。
裴长青既然已经脱困,附近又不见他,不管是被路过的人所救还是他自己爬出来的,想必生命应该无虞了。抬头见那两个驿丞看着自己,便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我们这就上路。”
……
第二天的深夜,梅锦抵达一处驿馆,落脚过夜时,得到了她消息的李东林赶了过来。
从梅锦被掳走的那日起,他便一直在追查她下落。虽然推测到了捋她之人的大致行路方向,只是沿途可以选择走的路径毕竟太多,虽多方追查,她的下落依旧如同石沉大海。
李东庭离开前,李东林还向他保证过要护好家人。没想到一转头,她便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捋走了,心情可想而知,不分昼夜在外奔波,一有疑似人员的消息便赶过去,却屡屡没有结果,熬的腮帮子都上火肿了一边。绕了一圈,今日恰好问到了梅锦昨天找的那间驿馆,驿官得知他身份后,立即将她消息告知。李东林火速追了上来,终于在这里追到了她。见梅锦安然无恙,李东林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又问何人掳走了她,见她不答,恨恨道:“我猜便是那个姓裴的!嫂嫂放心,我必替你杀了那个无耻之徒!”
梅锦不欲多提这茬,只道:“二弟,南盘土司府已经投靠蜀王,蜀王世子领兵正日夜往这边来,我已叫人送信到剑南道,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龙城须得尽快做好应对。”
李东林已从前头那驿官口中得知了这消息,道:“云南重兵都调到了剑南道,后方空虚,各地剩下的布防兵力有限,且时间紧迫,即便有兵,一时也难以调集。逆贼处心积虑这样打过来,实力想必不容小觑。我这就连夜赶回去和张将军做准备,能调多少就调多少,集齐人马后,狙击逆贼于龙城之外!”
梅锦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他那样可以连续数个昼夜在马背上驰行,虽归心似箭,但跟着他也只拖慢他速度,点头道:“那就这样。你尽快动身。”
李东林将随行全部留下,命护着梅锦回龙城,当夜自己先一骑快马离去。梅锦略休息了下,第二天清早也上了路。数日后,终于回了龙城。
两天后,探子传来了消息,蜀王军队被发现出现在了距离龙城不过两百里的云城野外。云城几乎没有多少兵力,如同前头几座城池一样,轻而易举被攻破。攻破云城后,领军的蜀王世子令军队不得扰民,也未停留,继续朝龙城而来,最快次日便会到达被选定为抵御外围的麻城。
整个昆州的民众都知道了蜀王兵马要打过来的消息,这几日,无数人拖家带口蜂拥着挤入龙城避难,梅锦一回来,就与李府君一道出面在城中安抚人心,告知民众李东庭不日便会带兵回来,又组织人员熬制粥粮,发放给那些逃进来避难的民众。
这日傍晚,她拖着疲惫身子从外回来,顾不得休息,找到张富询问医士配备和药品储备情况。得知已经发去充足药品,也派了能召集的到的所有医士去了麻州好应对接下来的恶战,略松一口气,沉吟了下,道:“我看情况,明后日也过去吧。林知县他们也都来了,龙城这边的秩序就交给你们。”
张富听她说要亲自去麻州,忙劝阻。
梅锦道:“麻城若守不住,龙城也要丢。我留这里也无事,不如过去充当军医,多少还能派的上用场。”
张富还要再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这几日,时不时有民众聚到土司府前,或询问李东庭归期,或寻求帮助。这回不知道又是什么。
动静越来越大。梅锦与张富出去,看见外面聚了乌压压一大堆的人,前头领路的,竟是宝武和芈夫人等几个她熟悉的人。
看到梅锦出来,芈夫人几步跨上台阶道:“李夫人,我们听说蜀王趁着李大人不在要打龙城,既然知道了,我们岂能坐视不理?我们召集了附近所有寨里能打仗的人,虽顶不了大用,但便是用来堵城门,也要堵到李大人回来为止!我们寨里的人都到了,剩下也在路上。要去哪里,就听凭夫人你一句话!”
梅锦又是感动,又是高兴,忙请芈夫人宝武等人进来,见不肯进,也不勉强,让稍等片刻,自己匆匆进去,找到了李府君,把门外之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娘,我这就和他们一道去麻城,您年事已高,不必出去了。外头有张富林知县他们把着,不会有事的。”
李府君起先不应允,见她坚持,知道劝阻不了,叹道:“你一心要去,娘也不阻拦你了。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梅锦道:“娘放心。我又不去城头打仗,只是在城里做军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