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超心念电转,突然明白了什么。
为何太子中毒,却是从其心腹刘旭杰行囊中搜出了毒酒;为何搜出毒酒后太子还对刘旭杰百般袒护,不惜当众哀求谢云不要再查……
这是一场苦肉计。
而导演这场大戏的刘旭杰等人,先嫁祸慈恩寺再“搜出”砒霜和玉枕,目标所指的,原是大明宫中母仪天下的武皇后!
——难怪太子这边中毒,那边刘旭杰就立刻宣布自己有能解百毒的雪莲花,因为本来就没人真想杀死太子!
宫廷倾轧,人心幽微,恐怖之处由此可见一斑。
单超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一瞥,望见地上粉碎的玉碗和最后几滴已经干涸的糖水痕迹,心头骤然升起另一团疑云:既然本身就是作戏,刘旭杰喂给太子的鹤顶红也是提前喝的,那为何银针探入酸果汤又一片漆黑?糖水是自己亲手准备,照理说不该有任何下毒的机会才对。
最关键的是,如果单纯只是苦肉计,为何太子毒发竟然那么猛烈,如果不是自己出手救人的话,现在就真的无法活命了?
单超脑海中一团乱麻,面上却极其沉稳,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太子的肩,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时只听堂中刘旭杰似乎也想到了这两点,对谢云冷笑了一声:“谢统领说鹤顶红是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就是从什么地方搜出来的。”
——这话是刚才谢云用来驳他的,现在他原样抄来驳谢云,倒有点无赖的意思。
“但有一点老夫想请教谢统领:就算老夫的行囊中真有鹤顶红,也未必就是令太子中毒的元凶。倒是刚才慈恩寺献上的酸果汤里,你谢统领亲手验出了砒霜,这又如何解释?!”
这一点也是单超想知道的。
他蓦然看向谢云,却见谢云似乎站久有点累了,抱着臂退去半步,将后腰轻轻抵在了长桌边缘。
“这正是刘阁老聪明之处。阁老熟读医书典籍,大概认为谢某胸无点墨,五大三粗……”
胸无点墨暂且不说,五大三粗这词配合谢统领俊俏风流的挺拔身材,倒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幽默感。
“然而并不是这样。”谢云顿了顿,戏谑道:“鲜桃、蜜瓜、猕猴桃,制作酸果汤的材料就是阁老此计的关键;不论汤水有毒没毒,银针探入都是会变黑的。”
刘旭杰的眼神终于真正变了。
谢云转向自己手下的大内禁卫:“拿几根银针,再去小厨房看还有没有猕猴桃剩下,全部提出来。”
禁卫应声而下,片刻后捧着一个大托盘回到佛堂上:只见托盘左侧是几只饱满圆润的猕猴桃,中间一叠白绸上插着几根银针。
谢云细长的手指捻起一根针,悠然道:“隰有苌楚,猗傩其枝;猕猴桃微酸无毒,永兴军南山甚多,食之可解实热……只有一点不好。”
“这一点就是:猕猴桃纵使无毒,探之亦能令银针变黑,只是世人多不知道而已。”
谢云在刘旭杰愤恨的目光中将银针轻轻刺入一只猕猴桃,大堂上鸦雀无声,片刻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银针赫然一片全黑!
瞬间四下哗然!
刘旭杰喘着粗气:“谢云,你——你这个——!”
谢云将银针一根根刺入猕猴桃,那动作简直可称是风度翩翩的。
“世上无毒却又能令银器变黑的不止猕猴桃,熟鸡蛋亦可,只是寺院中难以寻到而已。如果刘阁老不信的话,他日等下了诏狱,谢某自会带上几个熟鸡蛋去探监,顺便给你展示一下。”
要不是谢云大内第一高手的名头太响,此刻刘旭杰就已经扑上去生啖其肉了——相对于太子刚中毒时刘阁老刚才浮夸的愤怒震惊,现在他的愤恨倒是真实了许多。
“姓谢的,你敢设计老夫,你……如果真是老夫想要毒害太子,为什么我要献出能解百毒的传家宝?你根本就是污蔑,你!”
“雪莲花吗?”谢云淡淡道,“花呢?”
刘旭杰猛一回头,只见佛堂大门外又一大内禁卫飞奔而至,扑通跪地大声道:“统领!刘府遣人来报,刘阁老索要的雪莲花已不见踪影,整整翻找了半个时辰都见不着!现在怎么办?!”
刘旭杰当场就愣住了,唯一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单超骤然喝道:“太子!”
只见首座上原本苟延残喘的太子,乍一听到雪莲花没了的噩耗,心里最后一点希望突然崩断,当时就气血逆行余毒发作,一头栽了下去!
众人齐齐骇然,单超一把扶住太子,出手如电点了他周身十二处大穴;但那毒性真的是太猛烈了,太子只流泪喘息道:“为……为什么……”紧接着鼻腔、耳朵、嘴角同时流出黑血,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为何,单超托着少年单薄的身体,心中竟猝然涌现出剧痛,就仿佛眼睁睁看着骨肉亲人在自己身边逝去一般。他也不知道这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栗和悲伤是从何而来的,仓促间瞥见谢云,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谢统领,殿下快不行了!拜托你帮忙——”
谢云却只站在那里,被白银面具遮住大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表情。
“刘旭杰毒害太子,嫁祸皇后,挑拨宫闱骨肉相争,实为天理人伦所不容……”
他缓缓停顿了下,正面迎着单超的目光,年轻优美的声音一丝感情都没有:“来人,将太子扶进内室休息,刘旭杰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我回宫禀明皇后,定将投毒案幕后动机主使一一查清,大白于天下!”
单超的心刹那间如坠冰窟。
他知道作案动机和幕后主使指的是什么,谢云也知道。事情发展到现在,眼前这个十几岁孩子的性命已经不重要了,这些人谋划的、角力的,连环设计步步为营的,都是远在皇城大明宫内更煊赫堂皇、更炙手可热的,权力。
在场只有一个人是真的想让太子死。
——谢云。
然而最可怕的是只有他没动手。只有他清清白白丝毫无涉,从头到尾不动声色地坐看着所有人,如跳梁小丑般,一步步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谢统领……”单超粗重喘息着,嘶哑道:“太子他……不行了,你能否……你……”
谢云骤然道:“还不快去——!”
那一声厉喝震人心肺,门外把守的大内禁卫登时不再迟疑,手持兵刃冲进佛堂,在刘旭杰的怒骂声中一拥而上押住了他!
“姓谢的!姓谢的你天打雷劈!”刘旭杰疯狂吼道:“你肯定提前发现了却不说破,将计就计对太子下猛毒,昨晚潜入我府中偷走雪莲花的也必定是你手下!——你明明能灌入真气救活太子,却眼睁睁见死不救——”
谢云冷冷道:“把他拖走。”
刘旭杰拼命挣扎,连发冠都掉了,然而如狼似虎的大内禁卫哪还有半分犹豫,直接押了他就往外拖。
谢云转过身,随便点了两个小太监让他们去搀扶太子。就在这闹哄哄的时候,他心腹手下马鑫突然从佛堂外一个箭步冲进来,穿过人群径直奔到谢云身边,连个礼都来不及行,便仓促低声道:“统领,御医来了——”
单超登时瞳孔微张,却只见谢云顿了顿:“为何这么快?”
“骁骑大将军宇文虎,”马鑫的声音带着微微的不稳:“宇文将军刚好在朝,听闻太子中毒,当即亲自带御医向慈恩寺飞马而来……大内禁卫拦不住,眼下已经到寺庙前了。”
谢云神情微微一凝。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马蹄耸动、侍卫喧哗,紧接着声响急速迫近;将至佛堂门前时,一道利箭蓦然穿越人群飞掠而来,贴着谢云的耳际擦了过去!
嗖——
身后不远处的单超回头、抬手,啪!一声亮响,死死握住了火烫的黄金箭身!
谢云耳畔的鬓发被风扬起,继而缓缓落下。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着细铠的中年男子,相貌平平、身材魁梧,手里挟着胡子花白的御医院判,从高高的门槛外一步踏了进来——
“所有人原地站住,不准动。”
他语调也是平平的,但浑厚中气传遍整座佛堂,恍若炸在众人的耳畔一般:“——圣上口谕在此,一切人等回宫另行定罪。御医携灵芝带到,即刻医治太子,不可有误,钦此!”
很多人腿一软就扑通跪下了,佛堂内狼藉一片,只有谢云仍旧抱臂靠在桌沿。
骁骑将军宇文虎如电般的视线向周围一扫,两人目光撞上,谢云微微眯起眼睛。
“谢统领,”宇文虎冷冷道。
白衣银面的大内禁卫统领蓦然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