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被幽禁,谢云自然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长安城中指不定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痒。尤其小皇帝逼迫单超出兵不成,指不定要拿谢云做什么筏子,这个骨节眼上进宫干什么?!
单超烦躁不安,在屋内转了好几圈,脑海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忽然他站定脚步,想到了某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今日是天后的生辰。
清宁宫已不复往日的金碧辉煌。虽然雕梁绣栋仍在,饮食供给应该也不会少到哪里去,但天后当权时炙手可热的盛景已经不再,现在门可罗雀的冷清景象,让这华美宫廷透出了难以言喻的凄凉。
单超挥手屏退侍卫,踩着荒烟蔓草的花园来到回廊前,站定在门后。
房门虚掩着,内里是一间冷清侧殿。阳光似乎从那幽深的空间中褪去了,空气中只余下微微浮尘,桌案边投下两人狭长的身影。
“……高丽遗民尚不足惧,新罗暗藏之祸心才是安东屡屡不平的根源。然而眼下吐蕃壮大,西北威胁日益加重,来日若有一天两边开战,局势于我大唐极为不利……”
天后铿锵有力的声音回响在殿堂里,谢云抬手为她斟了杯白水,面色苍白如雪,手指微微颤抖。
“权衡当前大局,应是迅速打残新罗,接受和谈,再将兵力部署在安西、安北一带,伺机巩固安西四镇……”
“应遣何人为帅呢?”谢云嘶哑道。
天后沉默片刻,说:“薛仁贵。”
单超跨过门槛,抱着臂膀静静立在门扇投下的阴影中。殿内两人都看见他了,但没有任何表示,甚至都没有投去丝毫目光,只听谢云道:“薛帅自大非川唐军尽墨后便贬职为民了,如今是要起复么?”
“大非川一役落败,原有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因素,力排众议任命郭待封为副帅的先帝也难逃其咎。而薛仁贵虽受发落,却也不能无视他在战术方面的精到之处,这次起复后必将感激涕零,加倍竭诚。”
天后略一沉吟,又道:“可封他为鸡林道总管,遣军十万,经略高句丽故地。”
“小皇帝不听怎么办?”单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天后并未回答,眼底浮现出嘲讽的笑意。
“长安世家多有酒肉纨绔者,充斥朝堂,为官做宰,小皇帝偏信乳母之子及韦玄贞等人,而戴相、张相等人相继老去,治国能臣青黄不接……”
天后打断了单超,说:“可在会试后加一道殿试,对贡士亲发策问,决定任命,可一举破除户部的繁文缛节和种种猫腻。另外除进士科外,亦可设立武举,主考举重、骑射、步射、马枪,副之策略,考校四书。”
谢云站起身,退后半步,示意单超过来。
“……”单超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坐在谢云刚才的位置上,和武后面对着面:“可遣存抚使巡抚诸道,推举有才之人,不问出身亲加接见,量才任用,甚至增加一道试官制度来考校贤能。”单超一边思索一边缓缓地道:“如此一来,寒门亦能出贵子,势必能吸引天下士子归心。”
他盯着武后,却见她笑了笑,神情中并没有任何反驳或肯定,良久才叹了句:“……真是亲生的。”
武后站起身,快步走到设在殿内的纸笔桌案前,拿出了一卷厚厚的奏折,丢在单超面前。
单超眉头紧锁,只见那奏折上字迹凌厉小巧,分明是武后亲手所书,第一行便赫然是:劝农桑,薄赋徭。
劝农桑,薄赋徭;给复三辅地,免京周之徭役;平息兵马之祸,广言路杜谗口,禁南北中尚大肆浮夸之风;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再往后则是武后亲自编篡的农书《兆人本业》,所言者皆为农俗农事、四时种莳,供州县官吏指导百姓农桑之用。
单超微微动容,没想到堂堂天后竟会亲手编篡农书。他抬眼打量武后,只见她幽居深宫,却仍然保持着权势彪炳时的华贵梳妆,衣着齐整严谨,气度也雍容自若,仿佛丝毫没有把人生的起落和无常放在心上。
那是一种坚如磐石的,令人畏惧的镇定。
他心中骤然升起一种无法言描的滋味。此时此刻,在这森寒幽深的清宁宫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血脉中与这个女人无比相似的地方。
武后淡淡道:“走罢,不用祝寿了。”说罢竟不再言语,转身拂袖而去。
她长长的裙裾逶迤消失在了侧门外,谢云从身后拍了拍单超的肩,叹息道:“走吧。”
单超起身扶着他,并肩走出了幽冷的殿门。两人站在室外温暖的阳光下,单超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要说什么,忽然只觉谢云的身躯在自己怀中颤抖。
“你怎么了?这是……谢云!”
谢云面色灰白,眼睑下却又泛出病态的嫣红,仿佛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急促喘息却完全挤不出一个字,倏而咳出了一大口猩红的血沫!
变故猝然而来,单超的瞳孔霎时紧缩,喝道:“来人,速招太医——!”
话音未落,谢云颓然倒了下去。
第107章 化龙
“把这老头给我撵出去!”
哗啦一声桌案上摆设被尽数扫平在地,单超粗喘半晌,在亲信惊惧的视线中起身缓缓道:“……把太医请出去。备车,准备进宫。”
谢云的情况急剧恶化, 脉象微弱气海空虚, 更让单超恐惧的是他体内那股不断流转的、修习内家功夫专有的真气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中毒?急病?怎么可能短短数日间就发展成这样?!
单超受命辅政,与其他几位辅政大臣一样拥有随时进宫的权力, 车马进了玄武门便直奔灵鸾宫,到了宫门前请见明方士, 明崇俨却闭门不见。
“先生在内冥思,说除非陛下召见,否则绝不……”
小弟子声音哆哆嗦嗦, 只觉头顶这位将军的视线如有千钧之力, 令人畏惧得说不出话来。
“将、将军如有要事,待小的先记下来,等先生出关后……”
哗啦!
小弟子膝盖登时一软, 只觉疾风掠过身侧,单超已头也不回地越过他,登上宫阶来到了紧闭的大门前。
这是要干什么?小弟子脸色煞白,一句“将军手下留情”还来不及尖叫出口,就只听单超拔剑出鞘,爆发出雷霆般撼动人心的暴吼:“明——崇——俨!”
轰隆——!
厚重殿门在龙渊剑下四分五裂,溅起无数木屑和尘土!
大殿内,明崇俨睁开眼睛,与香烟缭绕中俯视苍生的神佛相对视,阴影中眼底闪烁着微微的悲哀。在他身后十丈之外,单超逆光站在殿门口的废墟中,胸膛呼出灼热的气息,青筋暴起的手将龙渊一寸寸插入剑鞘。
“谢云病了。”单超低沉道,“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救命之恩必有厚报。”
明崇俨反问:“当年在濮阳行宫初见将军时,在下是如何说的,将军还记得吗?”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众弟子站在远处宫阶下,畏惧地望着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单超一字一句嘶哑地重复:“……谢云病了,烦请先生再施救一次……”
明崇俨终于无奈地站起身,叹息道:“天意如此,就勉强看看罢。”
然而单超“请”明崇俨回到府邸时,却发现谢云将病榻前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寝室镂花门紧紧关闭,从门下隐约可见透出微弱的青光。管家带着小厮战战兢兢站在花园里,单超心生不对,上前扣了扣门问:“谢云?”
里面毫无人声。
“……谢云?开门!”单超暴怒道,尾音竟夹杂着难以掩盖的恐惧:“快开门!”
咣当一声重响,单超竟然把门一脚踹开,冲了进去!
床幔层层垂落,缝隙中传出嘶哑的喘息声,仿佛是痛苦中虚弱的挣扎。单超上去就要掀开床幔,却被尾随进来的明崇俨拦住了,继而轻轻挑起一角,叹道:“谢统领。”
单超僵立在原地,呼吸停滞住了。
床上竟盘踞着一条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