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他淡淡答道,“不仅你会死,那个世界都将不复存在,整个宇宙都会消亡。”
薛木心中一紧,问道:“宇宙会消亡?你是说……时间会永远停止?世界不复存在?”
“时间不会停止,”他又指了指那梦中的方向,万朝阳已经将他抱上了欧阳烨的后座,一面呼唤着他,一面哭着笨拙地给他做着心肺复苏,欧阳烨一边开车一边擦着眼睛,生怕泪水模糊了视线,而郑大钱则早已哭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自责没有买好安全的烟花。
“你快要死了,现实的世界不被你左右,梦中的世界也失去了你的控制,”他淡淡地看着两边都是一团乱麻的景象,“这个世界对你来说虽然是梦,可对他们来说却就是他们的现实,你如果离开,则代表着你的死亡,但同时你的死亡,也会让这个世界失去它存在的意义,它会彻底崩塌,世界之中的人事物,也会随之灭亡。”
“随之灭亡?你是说……像世界末日?”
“对,就像世界末日。”他笑了笑,“不过你不用担心,不是你想的那样火山爆发冰川消融,而是潜移默化地,一点一滴地走向毁灭,置身其中的人类未必会感觉到多么痛苦,至少不会比失去你的家人痛苦。”
薛木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迟疑问道:“如你所说,我若回到现实,梦中的世界虽说终究会崩溃消亡,却也并没有那么恐怖,而我留在梦中,现实中其实只有与我相关联的亲人朋友会感到难过?我的选择,其实也并非动摇世界那么宏大?”
“看你的理解吧。”他微笑道,“其实若说大,你的决定的确会导致一个宇宙的消亡,若说小,也不过只是几行亲人的眼泪而已。”
“两千焦耳充电完毕!”
“砰!”除颤仪将高压的电流贯穿薛木的身体,他顿时感到心肺一阵刺痛,抚着胸口弯下了腰。
“还是没有心跳!”
“快点做个决定吧。”他重复道,“没有时间犹豫了。”
薛木左右看看,一面是泪流满面的父母,一面是泣不成声的爱人朋友,多年来的种种过往在脑中飞逝而过,那一次次的甜蜜和心酸,纠结与苦闷,迟疑与决绝,此刻终于不得不亲自开口说出他的选择了。
“如果你是我的投影,”薛木黯然地答道,“你该知道我早已经作出决定了。”
薛木抬眼看着眼前的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年之前,当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梦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留下了。我与大钱儿告别,我与朝阳告别,我甚至还与欧阳烨告别,只是可惜……为什么偏偏没有给我机会向我爸妈告别……”
眼前的人似笑非笑:“你确定这就是你的选择?逃避现实,沉溺美梦,抛弃你的父母和朋友,用生命去换一场幻想?”
薛木终于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崩溃地哭喊道:“对!我就是逃避!我就是懦弱!我一辈子都是个没用的人!我没有天才的头脑!也没有特长和天赋!我不会与人交往!我不懂职场规则!我帮不了被爱情困扰的朋友!我自己也没有相爱的人!我的人生一切都是失败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个干净不再拖累我爸妈了你满意了吗?!”
“你何必这样呢?”他仍淡淡地笑着,完全不为所动,“我只不过是想劝你考虑清楚,毕竟这是一个不能改变的决定。你不必这样妄自菲薄,虽然比起梦里你没有那么潇洒成功,但你也绝不是个失败的人呀,如果打起精神重头再来,说不定也能像在梦里一样走上巅峰呢。”
薛木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那个世界……终究不是我想活的样子……”
他又笑了笑,沉默片刻,说:“好,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去吧。”
眼前忽然出现了两道光芒,他指着其中一道对薛木说:“去吧,如你所愿。”
薛木彷徨地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摇摇晃晃地蹒跚了两步,忽然停下,回头看看另一个方向那仍抱在一起祈祷哭泣的父母,迟疑着问道:“我……我能和我的爸妈告个别吗……哪怕是像和大钱儿他们一样……在梦里也行。”
“来不及了。”
淡淡的四个字如利刃刺破了薛木的心,他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用力地攥着左胸的衣裳,浑身颤抖,不舍得离开。
“再不走,你就只能醒了。”他冷冷地提醒道。
薛木一惊,连连倒退两步,才终于明白,不论多么不舍,他也不会改变这个决定。
薛木背朝着自己选择的方向,一步一步倒退地行进着,眼睛却依旧望着那渐渐模糊的父母,他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中也有着一样的爱他的爸妈,可在那个世界里,他们终将失去最疼爱的儿子。
他的良心被自责和愧疚所覆盖,他知道这是太过自私的决定,唯一可以宽慰自己的是,肉身终将陨灭,至少这彻底的死亡会解开对父母的束缚,或许余生他们终将在对爱子的思念中度过,可至少他们可以带着这一份生活的变故留下的苦痛,继续扶持着走完两个人的人生。
人或许生来就是孤独的,一个人来到人世,经历一生的聚散离合,最终也只能一个人告别这留恋的世间。
幸运的人会有相亲相爱的父母、会有授业解惑的师长、会有亲密无间的挚友、会有相扶到老的爱人、会有功成名就的事业、会有承欢膝下的子孙后代,不幸的人或许还来不及张开眼睛窥一窥这世界便被扼杀在摇篮中、或许在成长的过程中遭遇难以想象凌辱欺压、或许会被交心的朋友欺骗利用、或许会被信任的爱人背叛抛弃、或许会一生碌碌无为或一步踏错付诸东流、或许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永失挚爱。
没有人的一生会永远走运,却永远有人在遭遇着不幸,在生命消逝的弥留之际,回看人生的走马灯,可能有人都看不到任何幸福的瞬间。
薛木是幸运的,他安稳健康地长大成人,没遭遇什么天灾人祸,但他也是不幸的,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身体,让他在不满二十六岁的年纪便英年早逝;他是幸运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堂,但他也是不幸的,因为他知道这一切终是幻影;可归根结底,他还是幸运的,他可以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选择走入他向往的天堂。
在他彻底离开现实世界的那一刻,梦,即成了真,真,反成了梦。
白色的光芒渐渐消散,父母的影子慢慢暗去,重归平静的黑暗中,他先是听到了哭声和呼唤声,而后感到胸口被人用力按压着,接着一阵飓风从口中鼓进肺里,他猛地一咳,仓皇地张开了眼。
“醒了!醒了!木头!!!”郑大钱又惊又喜,眼泪还是不断地冒出来,欧阳烨也慌张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扶着方向盘的双手一抖,车身堪堪打了个晃。
“薛木……薛木……”万朝阳眼中仍是忧惧之色,颤抖地双手捧着薛木被烟火熏黑的脸,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哪儿疼?哪儿不舒服?”
薛木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万朝阳,口鼻处因给他做心肺复苏而沾染了一片的乌黑,看起来滑稽无比,他忍不住又咳了咳,一颗泪珠悄然从眼角滑落,嘴角却缓缓地扬了起来:“万朝阳……”
“我在!我在!”万朝阳急切地答道。
“你愿意……嫁给我吗……”
万朝阳愣住,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什么?”
薛木又咳了咳,转头朝郑大钱问道:“我戒指呢?”
郑大钱也彻底愣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衣兜,答道:“我没拿呀……”
薛木简直一口血呕上来,挣扎着起身大喊道:“停车!调头!我特么十好几万买的戒指!!!”
欧阳烨听了这话,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万朝阳却回过了神来,高喊道:“调什么头!去医院!!!”
欧阳烨不敢耽搁,只好又踩了一脚油门,继续往前开,薛木却挣扎道:“不行啊!我戒指!还有吉他!还有我租的音响和大灯!”
“行了!”万朝阳忍不住蹙眉怒吼了一声,而后从自己兜里掏出准备好的首饰盒塞到薛木手上,“拿我这个!拿我这个行不行!”
薛木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盒子,一时反应不过来,身体还在随着车身来回摇晃着,晃得他一阵阵头晕。
万朝阳见他怔怔的,不耐烦地又自己打开了盒子,取出戒指自顾自地套到手上,在薛木面前晃了晃,急吼吼道:“我嫁给你!我嫁给你还不行?!能不能老实去医院!”
薛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万朝阳,听着他连“嫁给你”这样的话都愿意说出口,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连点头道:“好!好!以后你就是我们薛家的媳妇儿了!”
万朝阳越看他如此,越怀疑他是摔坏了脑子,半是伤心半是焦虑又半是感动地将他拥在了怀里,刚刚憋回去的眼泪用重新涌了出来。
薛木被他拥着,吃吃地笑了一阵,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忙又喊道:“烨子!停一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