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量颇高,健硕高大,不像是文臣,倒像是武将,穿了一身黎色窄袖鱼纹缎子长衫,腰间挂着温润无暇的墨玉佩,眉目俊挺不凡,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就是现在他看起来也十分气派雍容,眉宇间带着冷气,周身散发着高官显位的高傲与自信,两撇八字胡,更是给他一种威严之感。
纪琬琰在打量他的同时,宋逸也在打量着她,眉如远山,面若幽兰,含情凝睇,皓齿星眸,容貌与林氏倒是有七分相像,可一双眸子生的没有林氏温婉,眼睛里带着煞气,仿佛能一眼将人看穿般,先前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好听见她说的那句话——无非就是要命一条——她这是有多豁出去了,才会说出这样一番无惧生死的话来。
宁氏换到了另外一边坐下,见自己这个女婿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丫头,也不知心里是打着什么主意,这个女婿有多厉害,老太君自然清楚的很,当年他只不过来府里瞧见了一回林氏,在知道她是什么身份的情况下,居然还当真做出那事儿来,虽说有纪兰和她从中牵线,可他若是不敢或是不愿,谁又能勉强的了他呢?
在宁氏眼中,宋逸虽不是那色中饿鬼,可对于女人这方面却是从来不加以节制的,府里七八个姨娘,外头的更别说了,自家女儿嫁过去,过的不好,她又如何看不出来呢?可是有什么办法,纪家不过是个三等侯爵,可镇国公府那可是一等公府,当年若不是攀上了一些太妃的关系,镇国公夫人的位置哪里就能轮到他们纪家。
“你有所不知,这丫头做了错事,正受审呢。你过来也不说一声,我这手忙脚乱的,都不知道怎么招呼你好了。”
老太君对宋逸说话客客气气的,不敢有什么拿乔怠慢之处,虽然她是宋逸的岳母,可是等闲不敢在这个女婿面前露出不耐神色,既然来了,那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对付才行。
宋逸端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茶叶,喝了一口,老神在在的说着:“母亲是说我来的不巧?我可不知道纪家还有什么规矩,您老人家多担待吧。丫头,你还不起来,要我扶你?”
纪琬琰抽搐了,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宋逸,像是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不过,却是没有怯场,抬眼扫了一眼紧咬牙根的老太君,只听老太君说道:“既然国公让你起来,就别磨蹭了。你的事待会儿再说,罗妈妈领她去冰室,待我空了再审。”
罗妈妈领命就要下去,却被宋逸喊住了,说道:
“站着!”一声令下,罗妈妈就不敢动了。
老太君讶然的看着他,只听宋逸随行的笑了笑,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也待不了多长时间。我今儿来,就是来要两个人。”
宁氏脸上表情愣了愣,目光在宋逸和纪琬琰的身上转了两圈,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就这丫头,和她娘。”
宋逸是个没规矩的,这个时候居然还敢露出一口白牙,看的老太君简直气愤到了极点,眉心蹙着,简直都可以夹苍蝇了。
宁氏感觉自己着的被宋逸给气得想发笑,冷哼一声,说道:“姑爷不是在开玩笑吧。你大老远跑过来要她们干什么呀?”
从前宁氏只觉得宋逸是个胆大的,可没想到他居然目中无人到这种地步,找上门来要女人,还是光明正大的开口要,宁氏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
“母亲应该是最了解我的,纪兰也是得了您的悉心教导,最是体贴我,您怎会不知我要她们干什么?”
这句话说的讽刺又直接,就连宁氏的老脸都快挂不住了,难得冷下了脸孔,对宋逸颤抖着嘴唇说道:“你,你……简直是胡闹!她们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就算大老爷过世了,可她林氏终究是纪家明媒正娶回来的长房长媳,你这话说的也不怕丢了你祖宗的脸面。我平日里纵容你惯了,叫你如今这般无礼,可曾将兰儿放在眼中,她是你的妻子,你这么做,对得起她吗?若是真按照你说的去做了,那我纪家和你宋家,全都是要被人指戳着脊梁骨骂的。”
纪琬琰也被宋逸的那句话给惊呆了,脑中忽然想起那日林氏和她说的话,可她原以为林氏只是那样计划,却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已经将计划贯彻到今天这地步,不仅成功把宋逸招了过来,还让他不顾礼教说出那番话来,要知道,他如今开口讨要林氏,就是夺人妻子,若给御史参上一本,饶他是什么国公,也够他喝一壶的。
周氏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惊愕的看着纪琬琰,似乎很想不通,为什么林氏有那么大的魅力,就算是疯了,也有人眼巴巴的从京城赶过来找她,还为她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罗妈妈听到这里,也觉得事情有点失控,赶忙将屋内伺候的丫鬟全都撤了出去,连她自己都不敢多留,拉着周氏赶紧退了出去。想叫上纪琬琰,可想起先前国公说的那句话,罗妈妈的手终究还是没敢伸出去。
屋里的人全都走了,宁氏说话就更加没什么顾及了,只听她继续说道:
“更何况,我也不怕直接告诉你,这么多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已经疯了,你这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实在不行,就让兰儿给你再纳几个妾回去,何必要做此等下作之事?这件事,只当我没听过,你没说过,今日之事绝对不会传出去的,你就放心好了。”
宋逸冷下了脸,端着杯子却是不喝,透过杯面的雾气氤氲,一眨不眨的看着宁氏,放下茶杯,从容淡定的自袖中取出一张信封,似乎有些年头,信有些老旧,不过却能清楚的看见信封表面那隽秀的字迹,雨桐亲启四个字映入纪琬琰的眼中。
雨桐……林氏的名讳就是叫林雨桐,一时间,纪琬琰也弄不清楚宋逸拿出的是什么了,因为他穿着太过华丽,而这封信太过破旧,怎么看都觉得不搭调。
只见他对宁氏扬扬手里的信,说道:
“母亲知道这是什么吗?”宋逸一边问,一边打开了信纸,将之摊在了宁氏面前,掀唇解惑:
“休书!六年前大公子写给林氏的休书。也就是说,其实从六年前开始,林氏就不是你们纪家的长房长媳了。既然是个弃妇,那我又有什么亲近不了的?再说这孩子……”宋逸一指纪琬琰,不等宁氏反应过来,就继续说道:“她是谁的种,我相信母亲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当年也多亏了你们,才让我得以一亲芳泽,这孩子养在你们纪家这么多年,等我纳妾之后,自会派人送来谢礼,到时候还请母亲定要笑纳才是。”
宁氏手指颤抖的拿起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就算她现在眼睛模糊,可信首两个赫然大字‘休书’还是可以看清楚的,不断摇头,自言自语:“不,不可能!他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会不知?这,这,这定是你伪造的。”
宁氏将信纸甩到了宋逸脸上,说什么都不肯相信这件事。当初纪洲和林氏那样相爱,就算得知林氏不洁之后,依然对她不离不弃,并且还接受了孽子,他怎么舍得给林氏写休书?怎么舍得?所以,宁氏才一口断定,这是宋逸为了得到林氏而伪造出来的。
但很可惜,宁氏到底还是错估了林氏在宋逸心中的地位,他的确对林氏还有兴趣,可也不会为了这点兴趣而费这么大的心思,伪造书信给宁氏看。对他来说,林氏只不过是当年一个他浅尝即止的珍馐美味,一直没有得到,才使他记了这么多年,若不是这一回林氏派人送来了她的求救信和这一封休书的话,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管到她们娘儿俩。
不过,既然他决定要管了,那就没有管一半就丢的道理。
将休书再次折好送入了信封,然后宋逸便站起了身,走到同样目瞪口呆的纪琬琰面前,看着她可爱的神情,难得好心情的刮了一下她的脸颊,说道:
“这就吓傻了?先前那股子拧劲儿哪里去了?走吧,带我去见你娘,然后收拾收拾,就跟我去京里吧。”
“……”
纪琬琰看着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这是她的父亲,可是她的母亲却恨他入骨,可就算是恨又怎么样呢?现在她们娘儿俩,除了这个男人之外,根本无所依靠,所以她娘林氏才会安排这一场戏,纪琬琰相信,宋逸会突然来到宛平纪家,必定是林氏一手促成安排的。难道林氏真的想好了,要跟宋逸回去做妾,而她呢?她该怎么办?宋逸会让她认祖归宗,让她成为镇国公府里的一个庶出小姐吗?
纪琬琰心乱如麻,沉默了一路,直到走到月瑶苑前,看见那抹酡颜色的娟丽人影,她才彻底醒悟过来,确定这一切是真的。
林氏站在月瑶苑外垂花门前那株盛开的梅树下,一树傲梅盛放,枝桠上满是粉色花朵,如诗如画,只见她梳着如云高髻,更显得窈窕纤细,穿着一身酡色苏绣月华涴花锦衫,束以宽厚腰带,衬托她腰肢盈盈一握般的诱、惑,素手纤纤,风鬟雾鬓,说是国色天香亦不为过,浅淡的瞳眸中盛满了一弯明月,一目秀美,光艳逼人不减当年风采,此刻她正勾着唇角,弯起一抹足以叫人溺毙其中的温柔微笑,静静等待着宋逸和纪琬琰走近。
纪琬琰每走一步都觉得心乱如麻,看来林氏已经准备好了,要认真的开启这一场毫无胜算的硬仗了,可是,她还没有彻底准备好,毕竟她所要承担的心思要比林氏复杂很多……
☆、32|25
第三十一章
由于宋逸的强势到来,纪琬琰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林氏保存了多年的休书也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大用场,从此以后她便再也不是纪家的长媳,而是一个被纪家大房休弃的弃妇,而这个弃妇不过一转身的功夫,就找到了新的靠山。
靠山宋逸第二天就替林氏和纪琬琰母女收拾好了行装,让她们坐上马车,准备带着她们返回京城。
林氏的那封休书并不是造假,而是当初她被迫失身之后,逼着纪洲写的,当时她只是不想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今后会连累纪洲,干脆就让纪洲在那个时候写下了休书,纪洲那时也是为了安抚林氏才写的,所以,如果这份休书公诸于世,那么林氏在十二年前就已经不是纪家的媳妇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说,也是隐忍至今。
宋逸明白的告诉纪琬琰,就因为有这份休书,所以,她才可以名正言顺的跟着林氏回镇国公府,而这十二年旁人若是问起,只需说是宋逸的外室,外室之子只要行了纳妾礼,有族首作保,也是可以认祖归宗的。
至此纪琬琰才彻底明白林氏那句话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她已经将一切都打算好了。
马车开始移动,车帘子放下,纪琬琰转头看了一眼已经靠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林氏,千言万语想要问出口,却终究什么都没问出来。她从前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才是最可悲的,上一世过的那样浑噩,被人算计的体无完肤,林氏在旁人看来依旧是姿容风流,绝顶美貌的,可是只有纪琬琰才看的见她憔悴发青的眼底,看到了比自己还要悲哀的命运。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林氏的命运都太悲惨了。她甚至开始怀疑,到底自己重生回来,对林氏来说是好还是不好。上一世她虽然默默死去,可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早早解脱,可这一世,她把她救出废园,却无意间激起了她滔天的复仇之心,她带着无边的怒火,选择了一条忍辱负重的路,将自己所有的自尊全都抛弃,她曾经那样骄傲,如今却要她低声下气的求助于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男人,放弃从前的坚持,成为了他身边的一个小小妾侍,名声自然是无暇顾及了,她选择的这条路显然是荆棘密布的,可是纪琬琰知道,除了这样的方法,她们根本就没有其他任何机会。
这是孤注一掷的背水一战,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马车行走了一会儿,突然就停了下来,林氏微微睁开双眸,就看见纪琬琰正在盯着自己,两人相对无言,可马车外却传来了一道声音:
“车中可是林家女子?”
纪琬琰眼皮子一抬,有些惊喜,看了看林氏之后,便掀开了车窗帘子,果真看见刘三郎亦坐在马车之上,看见纪琬琰,刘三郎捻须一笑。
林氏和纪琬琰都是刘三郎的弟子,老师亲自前来送行,两人没有不拜别之礼,出了城之后,常阳坡上凉亭之中,林氏和刘三郎单独聊了一小会儿,纪琬琰便在亭子外等候,而石阶之下,宋逸正坐在马背上等候,纪琬琰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可是却绝对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手握大权,权倾朝野,林氏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昔年没有得到的美人,而纪琬琰猜想,他和国公夫人纪兰的关系一定不好,否则,他不会为了一个十二年前的美人,就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将林氏这样身份的女子带回去做妾,他必定知道把林氏带回去,纪兰会有多气,可他不在乎,依旧这么做了,并且还做得这样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就连林氏生的这个野种,也一并带回去安顿。
对于纪兰,纪琬琰有点印象,冷淡又高傲,她虽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媳,可是是却始终没有管家,镇国公府有老夫人,直到当年纪琬琰被送去北靖给叶修的时候为止,镇国公府好像还是老夫人在当家呢,可后来等她逃离北靖叛乱,辗转回到京城之后,老夫人死了,那个时候纪兰才当了镇国公府的家,而她回来之后,原本是必死无疑的,可不知为何定国侯卢元昌却莫名其妙又看上了她,把她给纳入府里去,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林氏和刘三郎说完了话,双双走出凉亭,刘三郎经过纪琬琰的身边说道:
“姑娘自此去京城,路途艰险,你也要一切小心才是。”
纪琬琰看着刘三郎,她对于这个老人向来是信服又感激的,听他着重说到‘路途艰险’四个字,便知他是一语双关,暗指她们去了京城不会太平,纪琬琰感激他的提点,立刻恭谨行礼,回道:“是,先生放心。”
刘三郎点点头,说道:“对了,这个玉佩是一位小友托我转交于你的,说是报答姑娘之前所赠的谢礼,他得知近来发生的事情,因是纪家家事,他不便出面相帮,不过,听说你们要去京城,便说了,今后若在京城有为难事,可去城外三里处的一座桃花庄里找他。”
纪琬琰愣了愣,看着刘三郎手里的玉佩,温润墨色蟠龙佩,以金丝银线编成的如意结悬挂,底下落着流苏,颤抖着手接过这玉佩,纪琬琰只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刘三郎瞧她的模样,便再次捻须笑道:“之前我还道是那小友认错了人,可瞧你的神情,竟是真的认识。其他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此子非凡啊,姑娘定要收好了玉佩,前途自不可限量。”
“……”
纪琬琰只觉得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就连她最后是怎么上的马车都不记得了,将手放在袖口的暗袋上,那玉佩的触感如此真实,可她却偏偏感觉自己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