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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正卿多少有些担心李淳一,听宗亭这样讲,心顿时凉了一下,且生出不好的揣测来。宗亭爱吃醋、小心眼,这些他都略知一二。此次闹着要和离且寡情到这地步,莫非是因为山东那个姓颜的?
    他斗胆教他道:“再好的夫妇也总会有误会,相公不同幼如见上一面就这样草率判定了生死,不太好吧。依某看,还是要将她救出来谈一谈才好。”
    “误会?”宗亭轻描淡写复述一遍,目光掠过宗正卿的脸:“吴王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姿态已这样明朗,又岂会是误会?让她与锅里的那位去逍遥吧。”
    他言语间是活脱脱的妒夫形象,宗正卿听得心凉到了底——完了,指望这厮救李淳一大约是不可能了。宗正卿叹完气想要再说上几句,再抬头却只见宗亭大步远去了。
    这边摆了一副情断义绝的模样,乌鸦却忠心耿耿穿过窗户飞落到了李淳一案前。李淳一自信筒中取出字条,展开便见宗亭字迹,上面只写了“三日”两字,告诉她最多等三天。
    李淳一抿唇将字条挨近烛台,火舌飞速撩燃纸张,瞬间就化成了灰烬。
    纸灰浮在空中还未及落下,外面脚步声却近了。那脚步声在外停了一停,似乎在向宫人问话。
    “吃了吗?”李乘风的声音。
    宫人垂首回道:“送进去的都吃了,一点不剩。”
    李乘风陡然蹙眉,往前走两步责令侍卫开门。门刚被打开,纸灰已落定,乌鸦也悄然躲到了一旁。
    案上摆着空空的食盅食盘,送进来时是上面皆是满当当的荤食,但现在却只剩了汤。李乘风目光从条案上掠过,竟是不可置信。而李淳一这时候却端起面前食盅,当着她的面将其中肉汤也饮尽。
    她喝完了抬头看向李乘风,竟没有半天要起身呕吐的意思。
    李乘风本是要借此折磨她,然此招却已是不再起作用,她是何时又开始吃肉的?!
    “小郡王去世那时,姊姊曾让我多吃些,说身体不好许多事都做不成。我后来想想确有道理,遂改了挑食的毛病。”她放下食盅心平气和地继续说,“姊姊的款待我很受用,多谢了。”
    李乘风本要恶心她,她却像个怪物般将塞过来的一切全部吞下,且吞得风平浪静。
    李乘风双臂撑案上身前倾,顿时带给她巨大压迫感,她却只抬起眸,波澜不惊地看向对方:“身体不好做不成的事——我想其中大约也包括怀孕产子。姊姊当时实际要与我说的是这个吧?”
    她顿了顿,不慌不忙接着说道:“天家后嗣单薄,因此姊姊与陛下寄希望于我为天家诞下子嗣,其实此事并无不妥,我亦能够接受。原本我的确打算为天家生完这个孩子,便从朝廷里消失,寄余生于修道求仙……但姊姊却偏偏阻挠我修道,且大有杀鸡取卵的架势,似乎我一旦生下孩子便要置我于死地,便逼得人不得不多想多谋。”
    她如此开诚布公出乎李乘风预料,平静的脸落在李乘风眼里更撩其怒气。李乘风想起她在山东做的那些事恨不得撕碎她的脸,然最终却忍了下去。
    而李淳一之所以敢这样,到底是料准了她在李乘风眼中仍有利用价值,哪怕只是身为一只容器的价值。
    “狗逼急了都会跳墙,又遑论人。”李淳一叹息般说道:“如今陛下已经归天了,姊姊也将登上帝位,只求姊姊给我留一条路走,我便不再干扰姊姊的宏图伟业,若能够为天家诞下后嗣,我会与其断了瓜葛自行离去,交由姊姊抚养。然——”她话锋突转,抬眸看向李乘风道:“如果姊姊仍逼迫我,那么届时要么玉碎,要么我只有自己去争出路了……”
    李乘风伸手握住了她下颌,眸光冷冷:“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谈条件了?”
    “以往不会,将来也不会再用,只有这时候……姊姊看到我的真心了吗?”
    “看不到!”李乘风倏地直起身,架势咄咄一脸气急败坏:“你先是与贺兰钦勾结、于淮南养士,后又借势宗亭、将关陇收入囊中,去山东便与颜家纠缠不清、陷我丈夫于死地!你当我是眼瞎吗?你要的真是‘修道求仙’吗?!”
    “那又如何呢?”李淳一仍稳坐着不动,“我这些雕虫伎俩,姊姊一眼便能识破,我再扑腾,也不过是在姊姊与陛下眼皮子下扑腾,又如何能有大气候?何况人皆有私欲、人心也善变,我这等借势之法,大约也只能得一时之势,毕竟是无法长久的,姊姊又何须担心。”
    她话讲到这个份上,恰让李乘风想起遗诏上安排的“和离”一事。
    她与宗亭之间划清界限,倒的确有可能断了与关陇的瓜葛,但她太平静了,平静得好像成竹在胸完全看不出忧惧。
    这状态令李乘风心中无端生出恼怒,恰这时,安静小殿中响起翅膀扑棱的声音。李乘风耳朵一动,快步朝声音源头走去,隔着纱幔霍地一把抓住那只黑漆漆的乌鸦!
    乌鸦迅疾扭头狠啄了她一口,没料这一下却将其彻底激怒了。
    李乘风紧抓着那只乌鸦不放,甚至将纱幔都扯了下来。乌鸦被纱幔覆遮,双翅又被锁死在李乘风手中,一时间竟是无法动弹,只有呱呱哀叫。
    李淳一听得声音,心中已憋了一口气,恨不得立刻起身上前将爱宠夺回来。
    然李乘风却抓着那乌鸦稳步走到她面前,面带恶毒地说道:“用这等晦气的禽类互通消息,还真是配得上你的城府。”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忽然手下用力,竟然是抓着乌鸦的翅膀狠狠撕了下去——
    惨鸣声乍然响起,李淳一的心霎时被揪到了嗓子眼。
    乌鸦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与疯狂想要挣脱钳制,另一只翅膀却也被撕裂。
    那惨叫声痛苦又绝望,李乘风却忽然平静了下来,寡冷目光移到李淳一惊骇的脸上,用毫无温度的声音一字一顿与她道:“下月登基大典,同时会册立元家嫡次子为新皇夫。想让我看到你的诚心,就与新皇夫好好待着,怀上孩子再好好地生下来。”
    ?
    ☆、【五七】春风去
    ?  李乘风言行中处处透着压迫,疾风骤雨般要将人卷覆其中,而李淳一自始至终视线却未从乌鸦身上移开过。血顺着好不容易重新丰满起来的羽翼往下滴落,每一滴的落地声似乎都清晰可闻——
    李乘风显然已经失控了,用力过猛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神情里是难以掩饰的狠毒与暴戾。她忽然深吸一口气,将重伤的乌鸦如废物般弃在了地上,压着声音接着恐吓李淳一:“倘你不够诚心,下场便会与它一样。”她言罢,板着一张病态的脸甩手出了门。紧接着殿门又被重重关上,殿内便一阵闭滞,只有乌鸦愈发衰微的哀鸣声。
    李淳一面上煞白,然却不是恐惧而是愤怒。她跪地将乌鸦抱起来,用手巾熟练压住伤口给它止血,乌鸦便逐渐安静下来,躺在案上任由李淳一替自己处理伤势。
    这时李淳一忽然低头咳嗽一阵,从外面便走进来一内侍。那内侍迅疾与她交换了神色,同时将案上的食盅食盘收拾一番,躬身要走时又瞥一眼李淳一抱着的那只乌鸦,心领神会地弯腰退了出去。
    此内侍正是前一晚建议李淳一往中书省去的那位,他先前在东宫做事,此时被调来服侍李淳一起居,这会儿他捧着漆盘匆匆离去,不时又带着药粉折返至门口,同侍卫道:“殿下有些不适,需将这药送进去。”
    侍卫乜一眼,打开门让他入内,他便将药粉递去给李淳一,站在一旁看着李淳一给乌鸦上完药粉又包扎好,这才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开口:“宗相公今早从关陇回来了,说是拿了一道陛下的遗诏,但内容不详;贺兰先生已往山东去了,大约未能收到殿下的消息。”
    李淳一抿唇不言,那内侍便问:“殿下可有什么消息是要某带出去的?”
    李淳一忽然俯身将染了血的衣料撕下来一块递过去:“将这个想办法交给宗相公。”内侍赶紧收好往后退一步,躬身说给外面的侍卫听:“殿下若无其他不适,某便告退了。”
    “走罢。”李淳一道。
    内侍赶紧退了出去,迎接他的则是灰蒙蒙的天气。宫中仅仅这一个昼夜,就好像已经翻天覆地;而皇城外却似乎无甚变化,东西二市照常开,平康坊仍酒肉飘香,曲江聚满了登舟游览的往来旅客,大雁塔仍峥嵘矗立,迎接即将到来的雨天。
    大雨将早夏累聚起来的燥热瞬间就浇灭了,天地间竟然有些阴凉。京官们先是获知了皇夫离世的消息,紧接着到了傍晚,女皇宾天的消息也随夏雨一并踏来,带着点潮湿、和难以置信的恍惚感。
    坊间开始挂白,丧事告于南郊,人们这才陆续知道宫中的噩耗。国丧拉开帷幕,长安城仿佛也回到了暮春时节,早晚都有些凉飕飕,百姓们更是因为闭市闭坊,只能看着雨幕委地而无法出门。
    女皇大寿之夜的狂欢仿佛就在昨天,不过才大半年的工夫就猝不及防迎来了噩耗。消息飞快传出了秦川外,传到剑南酒肆茶铺,传到江淮田埂地头……桑叶愈发盛,春蚕却已死。人们后知后觉发现一个时代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然感慨一番抬起头,面对的仍是生计,烦恼犹在——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皇城内只临(吊唁)了三场,连哭都要求节制。一切循着礼制走,百官谁也不敢造次,但从头到尾,吴王李淳一却一次也未出现过。
    有传言说吴王是悲痛过度彻底病垮了,连出面参加丧礼竟也无法做到;又有说吴王是被太女囚禁宫廷不得随意出门,而吴王夫宗亭居然见此无动于衷,丝毫没有要救吴王的意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然实际却与传闻迥异——李淳一身体康健,宗亭为首的某几位朝臣也以“吴王必须参加丧礼”为由逼迫过李乘风放人。不过李乘风对要求此熟视无睹,在朝臣面前表现出了无情的强势,只责令宗正寺、礼部、太常寺、弘文馆等尽快筹备登基大典。
    宗亭承诺的“三日期”转瞬成了泡影,他的乌鸦与李淳一都被困宫中无法脱身,但他好歹可以时刻留意宫内的风吹草动。
    京城的雨停了,满城蝉鸣燥阳,拖拖拉拉的春天总算彻底过去了。
    将作监忙于陵墓的修筑,宗正卿和礼部侍郎则整日忙着筹备登基大典。这日一大早,正在尚书省与几个小官扯皮的宗正卿,忽被喊去了东宫衙署。
    他本以为李乘风又要挑剔仪礼细节,备好了簿子等着闷头记。然进得衙署,便见曾詹事等东宫僚佐都在,心里顿时没了底。
    一众人如雁队般两边跪坐着,只在中间留了个空位给宗正卿。宗正卿装模作样对外甥女行了个礼,跪坐下来问道:“殿下召臣过来可有要事吗?”
    他说着抬头瞥一眼李乘风那张日益消瘦病态的脸,心中陡然一震。外面夏蝉鸣,每一声都透着燥烦,一众人穿着薄薄的夏季官袍都不住淌汗,而李乘风因为服药的缘故,穿了厚重衣袍,脸上却是一滴汗的痕迹也没有。
    前朝有位皇帝,因服食丹药最终变得喜怒无常且身长脓疮,死时不过才三十岁。帝王们一边反对却又一边无畏地重蹈覆辙,实在令人费解。宗正卿想着想着,思绪顿时岔了路,就在这时,曾詹事忽开口将他神思拽回:“殿下召宗正卿来,是为册立新皇夫一事。”
    “啊?”宗正卿有些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质疑,又咕哝问道:“哪里来的新皇夫?”
    曾詹事眯了眼道:“元都督不幸染病身亡,殿下又即将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宜空着,皇夫之位总是要安排的。”
    “哦,这样。”宗正卿心里稍稍有了底,“曾詹事说得是有道理,不知可有合适人选了吗?”
    曾詹事却将问题反抛给他:“依宗正卿看,朝中上下可有人适合坐这个位置吗?”
    宗正卿顿时为难:“这——不好说。”言罢抬起头:“还是要看殿下喜好才是,身份倒并不是最重要的。”他将决定权最终抛给了李乘风:“一切都凭殿下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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