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聪颔首,淡淡的叫了声婶子,沈芸诺则缩着脖子,紧张的摩挲着手里的花生米,何氏心下叹气,温声道,“你们坐着吧,我和艳儿去灶房弄饭。”
听人说,沈芸诺小时候性子开朗聪慧,逢着人就笑,之后亲娘死了,沈老头娶了寡妇进门,当着面对沈芸诺还好,背地里,将人打得遍体鳞伤,沈芸诺丢过一回,村子里的人以为被人拐子拐走了,后又被送了回来,待在那个家,没有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还是后来,沈聪带着沈芸诺分了家,村子里的人才恍然大悟,那时候,沈芸诺该是受够了,想要自己跑掉的。
说起沈芸诺和沈聪,杏山村的人摇头扼腕,好好的两个孩子,一个被逼着去场子做打手,一个被打成了傻子,沈老头和罗寡妇心思恶毒,分了家,还半夜装鬼吓人,沈聪年纪大了他们不敢,专门挑沈聪不在的时候吓沈芸诺,昨晚,沈聪回来得晚,见院子外有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怒吼声吓跑了人,进屋后,才发现沈芸诺躲在床底,吓得身子哆嗦,神志不清。
这事儿,在青禾村传遍了,或许,这些年,沈聪不在家,沈芸诺约莫一直被人恐吓着,还有人传,是罗寡妇的二儿子看上了沈芸诺,专挑沈聪不在家上门欺负人。
见着沈芸诺,何氏就相信后者了,小姑娘年纪不大,生得却是花容月貌,难怪会让罗寡妇儿子动了心思。
想虽想,她却不敢将这番话说给邱艳听,这些日子,邱艳性子大变,待人接物客气又疏冷,邱艳听着了,和她生了罅隙不说,嚷嚷着被屋里的沈聪听着了,她今日可就白忙活了。
菜邱艳备好了,生火蒸馍炒菜就成,灶房多了人帮忙,做什么都快了不少,饭菜弄好,还不到午时。
邱艳和何氏提醒大家吃饭,沈芸诺面上收了恐惧,笑里虽含着生分,邱艳能感受到她的善意,特意坐在了沈芸诺边上,见她没做出丝毫害怕会退缩的神色,心中一喜,得意的瞅了眼沈聪,后者虽依旧冷着脸,余光淡淡瞅着,邱艳却欢喜得想要跳起来。
喜欢一个人,哪怕他只是给你一个眼神,也能让你为之暗暗兴奋激动,这便是她此时的心情。
沈聪在,邱老爹拿出上回买的酒,倒了两杯,桌边搁着许多花生,他一边剥,一边和沈聪寒暄,沈聪吃饭的速度快,邱老爹一碗酒不见底,他已吃得差不多了,面前的酒还是满满一碗,“邱叔,下午还有事儿,我不喝酒。”
他不敢叫自己沉浸在迷迷糊糊中,他必须得时刻保持着惊醒,若时不时喝上两口,他早就没命了。
邱老爹一怔,面上丝毫没有被拒绝后的不快,“也对,你们那行,平日别喝酒。”醉醺醺的出门要债,和人起了冲突终归不好。
何氏瞧准时机,插话道“是这个理,你三叔平时喝两口我也会劝着他,从早到晚做不完的活儿,醉酒成什么样子?”接着,何氏话锋一转,“对了,聪子,三伯母问你个事儿,顺风赌场那边要债的,可有你认识的?”
何仁欠了一两银子,家里砸锅卖铁只凑了七百文出来,本该剩下三百文,可顺风赌场那边不认账,说按着利息来,一天十文,平白无故又多了一百文,元氏气得哭了一场,家里的粮食卖得差不多了,全部卖了,一家人可怎么过日子,若还不上那笔银子,何仁不说有没有命,何家的田地也保不住,元氏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想到她头上。
李氏不将这事儿嚷嚷出来,何氏还能问几个妯娌开口,一家凑一点出来,可如今人尽皆知,严氏聪明,三言两语堵得她说不出话,无地自容,又哪会借银子给她。
何氏想着,沈聪也靠这行吃饭,若能和顺风赌场那边打声招呼,把还钱的期限放到明年秋收,何家该拿得出那么银子了,虽然,之后好些年,日子都不会好过,总好过一直提心吊胆过日子。
沈聪眸色一沉,如鹰似的目光盯着何氏,直到何氏心虚的低下了头,他才意味不明道,“认识……”
何氏高兴,抬起头,还未没说,就听沈聪又冷冷吐出几个字,“迟早是仇人。”顺风赌场在镇上开了不到五年,手底下一帮人不规矩,没事儿找事,前两年,顺风赌场不显,顺心赌场被木老爷买下来后,顺风才露出了头,沈聪在顺意赌场待了好几年了,和顺风顺心赌场两边的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不是顺心赌场对刀疤下手,他也不会一窝将顺心赌场端了。
没了顺心,顺风渐渐做大,想和他们平起平坐,顺风赌场的人唯卫洪马首是瞻,暗地欺负他下边的人,卫洪不当回事儿,他也懒得管,知会下去了,谁打他们,攒着劲得报复回来,天大的篓子,他在前边挡着,因而,一年多以来,他下边的人并未吃亏,倒是卫洪下边,瘸了好几人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是缩头乌龟。
顿时,何氏一脸失落,长长哦了声,想了想,又抬起头问道,“现在,你们关系还算不错吧?”
沈聪不知晓何家的事儿,看在她是邱艳三伯母的份上,即使面色沉着,也耐着神色,“没正式撕破脸。”
邱老爹在旁边,言简意赅将何家的事儿说了,何仁那孩子他也见过,小时候来邱家,羞涩着脸,胆怯得很,不曾想有朝一日,他竟有胆子去那种地方。
“为他好,婶子千万别提起我。”沈聪不冷不热的提醒了句,侧目,见沈芸诺握着筷子,神色专注的吃着碗里的饭菜,一双筷子伸到她碗里,放下一片肉,顺着筷子,沈聪看向那双手,五指纤纤,白皙柔嫩,一看,就是在家不干活的。
瞬间,他便收回了视线,想着沈家的事儿,眼底一片阴霾,他总说会好好保护沈芸诺,不让她受半点惊吓和委屈,每年,都会在他娘的坟头发誓,一年又一年,他以为自己做得好,原来,是他不够心细,罗氏和沈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到院子里吓人,甚至,他不敢想,沈西有没有对沈芸诺动手动脚,还是只是趴在窗户边,单纯的恐吓她。
他一无所知,却宁肯相信,沈西没那个胆儿,否则……他将来,到了地下,怎么和他娘交代……
见他阴沉着脸,何氏不敢再说话,看来,何仁的事儿,还得想其他法子才行,看向悠然自得喝酒的邱老爹,她心思动了动。
☆、第021章 两相对望
“四弟,艳儿说了亲,你往后也没多大的烦心事了,在村里伺弄几亩田地,不愁吃穿,哪像我和你三哥,操心的地方还多着。”何氏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二儿子成亲了,小女儿比邱艳小两岁,偶有上门打听的人家了,邱霞不似邱艳生得好看,却也不差,嫁女儿和娶媳妇不同,不怕好得被人挑走了,加之,家里人多,邱霞的亲事不愁,她发愁的是邱春。
今年,邱春已经十六岁了,相看了几户人家她都不满意,心知和自家的聘礼少有关,心里就是不舒坦,小儿子说亲,总想挑个最好的,她手里钱不够,邱生却不差钱,邱生每年卖粮食攒了多少银子大家都不清楚,然就她所知,肖氏问邱生借了好几回银子,从没还过。
如果她向邱生借邱春聘礼的银子,偷偷拿些钱给元氏,邱春有了聘礼,又帮了自家兄弟,一举两得。
想明白了,何氏咳嗽两下,故作愁眉不展道,“四弟,我从没向你开口借钱,这回,为着阿春说亲,你可要借点银子给我。”庄户人家送的聘礼大多是那些,花不了多少银子,若想请客,做席面,那才是大头。
邱生问何氏邱春的亲事可是定下了,何氏摇头,他思忖片刻,缓缓道,“亲事还未定下,不着急,阿春十六,慢慢找,赶在明年定下就好,三嫂想大办?”
何氏嘴角一抽,家里银钱不够,哪敢大办,只请走得近的几户人家都要花不少银钱,大办的话,家里剩余银钱更少了,她哪会应?可不操办亲事,邱生不会将银子借出来,一时之间,何氏打不定主意。
邱艳将何氏的心思看在眼里,元氏上门必然为着借钱一事儿,何氏手里有钱,舍不得借出去,问她爹开口是想借钱献佛呢。
她朝邱生使眼色,后者摇头,他不是傻子,哪会把钱借给何氏,手里的银钱全留着给邱艳当嫁妆,沈家日子清贫,他舍不得邱艳嫁过去过苦日子,这些话,当着沈聪的面儿他不会说,不过早就打算好了。
饭后,何氏一步三顿的回去了,邱艳在灶房洗碗,沈芸诺挨着她站着,清明澄澈的目光悠悠打量着灶房,她的目光在哪儿顿住,邱艳就开口细细解释,灶房不大不小,顺着窗户安置了口水缸,北侧靠墙摆放了口米缸,旁边是酸菜坛子,其他皆是没多大用处的罐子。
看得出来,沈芸诺不怎么怕她了,明眸清澈如水,听得分外认真,邱艳心口一软,村子里有和沈芸诺差不多遭遇的姑娘,柳芽二叔家的柳盈盈就是一个,没日没夜的干活,完了,吃不上一口饭,还会遭柳芽二叔二婶拳打脚踢,浑身上下,每一处是好的。
而且,打小,柳盈盈就不太和村里的姑娘玩,邱艳每回见着她,不是挖野菜,便是到山里拾柴,有时,身上还背着他弟弟,柳芽成亲那会儿柳盈盈也来了,一个人躲在最角落边,面色发黄,身子病弱无力,好似随时都会倒下似的。
听柳芽说,她二婶给柳盈盈说了门亲事,离青禾村远,得走上两三天,对方给的聘礼多,她二婶答应的爽快,收了聘礼,笑了好几日。说起这事儿,柳芽为此感伤了许久,与她道,对柳盈盈来说,嫁人,不见得是坏事。
得知沈家的事情后,她脑子里的沈芸诺便是柳盈盈那般,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皮肤又黑又瘦,和被剃了肉的骨头差不多,然而,明显她想错了,沈芸诺虽然身子瘦小,可皮肤莹白如雪,怯生生的不敢说话,而秋水剪瞳的眸子,散着干净和美好。
“阿诺,你今年多少岁了?”邱艳把洗好的碗放进碗柜,擦了擦手,上前牵沈芸诺,声音轻柔,“待会,我带你出门玩好不好?”
沈芸诺胆怯的笑了笑,扭头看向明媚的院子,缓缓点了点头。
邱艳高兴的笑了起来,如沐春风。
堂屋里,邱老爹话题移到田地上,说得兴致勃勃,神采飞扬,邱艳站在门口,好一会儿,耳边尽是邱老爹的声音,她无奈打断邱老爹道,“爹,你们说着话,我带阿诺去村里转转。”
语毕,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望了过来,夹着探究与不愉,邱艳心口一滞,忙解释道,“我带阿诺去莲花家,在左边一侧,没多远。”
沈芸诺紧了紧双手,笑盈盈望着沈聪,糯糯的喊了声哥。邱艳扭头,眼神微诧,沈芸诺和沈聪进门到现在,她好似没听着她说过话,还以为她有隐疾,开不了口又或者有结巴,谁知,她不仅会说话,声音软软的,煞是好听。
“哥有事儿,待会儿就走,你好好和她一块,明早,哥来接你。”沈聪声音低沉,邱艳知晓沈聪待沈芸诺极为温柔,不会冷言冷语,然听着这话,邱艳仍被沈聪迷人的嗓音闹红了脸,仿若,这番话,沈聪不是对着沈芸诺而是对着她说的。
忽略了,沈聪提起她,只是淡淡的一个“她”字。
沈芸诺担忧的点了点头,侧目,看邱艳羞红了脸,忍不住微微一笑,看在邱艳眼里,愈发无地自容,故左而言他道,“我带你去屋里瞧瞧,你哥走了我们再出门找莲花。”
她住的屋子宽敞明亮,粉红色的褥子被套是邱老爹去年买的,待之后天热了,褥子被子就该收了,邱艳拍了拍软软的褥子,“咱坐会,你若瞌睡了,就睡一觉,你哥走的时候我叫你。”
沈芸诺笑笑,昨晚一宿没睡,闻言,脱了鞋子,躺下,软软道,“我眯一会,就一会儿。”
语声一落,呼吸趋于均匀。
邱艳动了动唇,并未发出声,怕惊扰了她睡觉。沈芸诺愿意和她说话,心里该是满意自己当她嫂子的,往后,她会对沈芸诺好,长嫂如母,她不懂怎么做母亲,可会尽量满足沈芸诺。
想远了,面色又是一红,替沈芸诺掖好被子,从桌上拿了针线篮子,嘴角不受控制的上扬着,不时瞄沈芸诺一眼,好似,床上躺着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人。
乱了心,做针线心烦意乱静不下来,手指被刺了好几针,明明该是疼的,她却浑然不觉,一颗心满满当当被什么填满了,面上难掩喜色。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脚步声,邱艳抬起头,见沈聪长身玉立的站在门口,他身形魁梧,竟显得门口有些拥堵了,见他目光落在床上,轻轻的张了张嘴,哑声道,“阿诺睡了,用不用叫醒她?”
沈聪摇头,视线落在她身上还带着温和,与往回的清冷顾及不同,沉淀温煦的目光,给他冷硬的五官平添了丝温润,与王旭纤尘不染的儒雅不同,他的眼神,犹若经历过大风大浪,最后泯灭成寂,皆化作了深沉与稳重。
她面色发烫,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平复狂跳不止的内心。见他比划了个朝外的手势,邱艳明白过来,他是怕两人说话吵着沈芸诺,轻手轻脚走了出去,体谅道,“你有事忙去吧,我会照顾阿诺的。”
敛了眼底柔和,沈聪神色恢复了一贯冷清,听着这话,面色一缓,她才到自己肩头,身子纤瘦,在他看来,和半大的孩子差不多,出了门,别人一只手就能打得她爬不起来,哪有力气照顾阿诺,“她胆子小,别叫人吓着她了就好。”
阿诺懂事,不会给她添麻烦,若非不想让阿诺瞧他收拾人,太过血腥,今早就已卸了沈西的胳膊。
邱艳低下头,双手交握于胸前,咬着下唇,眉峰微蹙,甚是凝重严肃的模样,沈聪倏的抿唇笑了,笑容浅,一瞬即逝,抬眸应答的邱艳以为自己看错了,目光直直道,“知道了。”
“你回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