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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清晨的惊魂算是得了个善终,尉迟老爷摸了把热汗水洗的脑门,捡起银子掂了掂,倒是省了去当铺的麻烦,可以直接揣银子去布店扯布了。
    可是小儿尉迟敬贤却还在气恼着父亲方才的英雄气短,堂堂大梁昔日的忠鼎侯,开国忠烈之后,跪在逼死自己最敬重的二叔的贼首面前,竟是那么卑躬屈膝,短缺了二两男儿傲骨!
    方才他只瞟了父亲一眼,便臊得有些睁不开眼皮,只见父亲以面贴地,前胸匍匐,臀腚翘起老高……就算是以前朝拜大梁天子时,都没有这么的虔诚卑微!
    尤其是那个混账骁王那样无礼地对待了飞燕堂姐后,父亲依然是默不作声,当真是愧对九泉之下的二叔……想到这,少年血气上涌,用力挥开了父亲抓着自己的手臂,气哼哼地瞪了父亲一眼,独自先跑回家去了。
    气得尉迟瑞大骂:“个忤逆不孝的臭小子!”
    尉迟飞燕此时也起身扶起了堂妹,见叔伯生气,便连忙柔声说道:“叔伯莫生贤哥儿的气,他自小便是钟鸣鼎食,哪里受过诸多闲气,也是要慢慢适应调整才是……”
    尉迟瑞看着自己侄女下巴被那鞭子戳得微红的样子,心底顿时一酸,也是觉得自己适才太过懦弱,无法护得侄女周全……
    飞燕一向善解人意,怎么看不出叔父的内疚,便是及时岔开了话题,笑着央着叔父快些带着她与堂妹选买布料,买了布又点了几样菜肴后,一家老小便回转了。
    那贤哥儿也是孩子的心性,一肚子的闷气在看到食盒子里的红烧狮子头后,便是化解了大半!一家人欢天喜地地用餐,好好地享用了顿难得的丰盛。
    吃完饭后,飞燕便先回了房间坐在榻边,低头不语,她的丫鬟鸳鸯洗好了碗筷后,也跟着进了屋子,自然看出了小姐的蹊跷,尤其是那下巴的微红一看便是硬物戳出来的。
    小姐体质特殊,打小儿便是娇嫩的皮肤稍微磕碰就会留下瘀痕,久久难以散去……莫不是方才出去的时候被磕碰了不成?
    飞燕抬眼看了她的这个贴心的丫鬟正翻找着药膏,笑着道:“没什么,只是方才在路上,碰到了霍尊霆……”
    鸳鸯闻听此言顿时惊得差点扔掉手里捧着的药膏:“怎么……怎么碰上了那个煞星!他……难道他认出了小姐你来不成?”
    尉迟飞燕想了想,摇了摇头:“当初父亲身故后,我随樊景的部队退居在白露山一代,可是从来没有与齐军正面遭遇过,今日若不是因为叔父说出了他的名姓,我也不知他便是骁王霍尊霆……想来,他也是不会识得我的……”
    这话却不能让鸳鸯安心,她急得干脆拉住了小姐的手道:“两年前骁王悬赏黄金千两要取小姐你的首级,又派出精兵将白露山围得水泄不通,差点擒获了你跟樊将军……小姐,我们还是离了京城,走得远远的吧……”
    飞燕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唇轻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走又能走得多远呢?我已经打定主意,尽忘那些个军营里的前尘往事,以后便再没有‘诸葛书生’这样的人物,那骁王悬赏又是与我何干?
    不过……京城的确是呆不得了。原本叔伯在书信里说他衣食无虞,我竟是也信了,贸然前来投奔,真是给叔伯平添了几许的负担。可是现在就算你我二人离去,依着叔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情,那些个细软也是支撑不了太久的,我岂能一走了之,不管他们三个的后路?最好是劝着叔伯跟我一起离了京城,回了老家的郊县,也好打算今后的营生。”
    主仆二人说了一会子话后,鸳鸯也是因为小姐的柔声细语宽慰得有些心安。尉迟飞燕起身来到窗前,拿起才绣了一半的绣品,认真地继续穿针引线。
    这等女红,算一算竟是多年未作,幸好绣了几个月后便又将以前的技艺捡拾起来。如今大齐渐渐平定各个地方叛军,京城里早就渐渐恢复昔日的歌舞繁华,绣坊胭脂铺的生意热络,虽然京城里的权贵已经是换了一批,可是爱美之心不变,那些新近册封的诰命夫人千金贵女们对这些物件热衷得很,于是绣坊的绣娘便有些告急,会将些个做不来的活计分发出去。
    她也是看见街坊里的妇人们在做,才也跟着领了些活计回来,与鸳鸯每日换些绣品回来,也好帮叔伯贴补下家用。
    如今的日子虽然有些清贫,却让人心安,之前的种种早已经是过眼云烟,因为父亲的缘故,她自小便喜兵书,小时出入兵营,常常用父亲的沙盘做排兵布阵之举。后来父亲还特意给她定制了一套泥人兵马供她玩耍,每次她巧妙地利用沙盘里的地形埋兵布阵险胜了伙伴时,总是会惹来父亲赞许的轻笑。
    可是当她年岁渐大,对兵法涉猎得更深,甚至在十二岁时,一次机缘巧合下,指挥着护送自己的卫队利用山梁沟壑,险胜了突然遭遇的叛军前哨部队后,父亲却是变得异常严肃,不但没有夸奖于她,反而语重心长地给她讲起了那春秋赵奢将军的儿子赵括的故事。当时她年少心性,竟然与父亲呛声道:“父亲是认为女儿也如赵括一般,纸上谈兵不成?还是觉得身为女子不该如男儿一般建功立业?”
    父亲摇了摇头,说道:“我的燕儿聪慧敏捷,比得上世间大半男儿,为父怎会看轻与你?只是世人尽信了刘如孙写的那句‘朝野犹夸纸上兵’,却不曾去思及赵括当时的处境,彼时赵弱而秦强。可赵括凭借智谋损耗秦军主力过半,重挫了秦将白起之锐气,长平一战后,赵括虽中箭身亡,却能留下赵军主力四十余万人,这样的主帅,若是身在当世哪个又能说他折辱了父亲的名头?可惜他身死后,那四十万人投降于秦将白起,可那白起懊恼于赵括之前折损了自己大半的兵力,竟然将这四十万的赵国降军残忍坑杀……”
    那时,她听了父亲的话,对这自小耳熟能详的贬损无能子赵括的典故又有了新的见解,可是又是不解父亲为何讲出这番,便问:‘既然赵括可当帅才,为何他父亲临死前再三叮嘱夫人,勿让赵括领兵呢?”
    父亲摸着她的头,叹息道:“以前我也是不懂,可如今做了父亲才明白了舔犊情切,我的燕儿,你要记住,战场上的厮杀从来不是战场上的两厢对决那么简单,那是国力士气甚至是时运的厮杀。想来,那赵奢将军是看出赵国式微,临终之前,实在是不忍将自己的亲儿白白的送死啊……”
    父亲讲完了那个故事,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禁了她以后再碰那沙盘泥兵,又请了琴师绣娘命她多多研习身为大家闺秀该有的琴棋女红的技艺。
    那是她还因为这,与父亲闹了好大的脾气……真是,太不懂事了!
    其实那个故事的真意,她也是在父亲身故以后好久,才豁然明白:父亲不是贬损她空会纸上谈兵,实在是看出了大梁的命运也是如同那赵国一般走到了尽头,可是他身为大梁将军,怎么可以直接说出唱空大梁之言,便是借了故事委婉地表达了这一层的意思,他虽然看事通达,却因职责所在宁肯马革裹尸也绝不临阵脱逃,却万万不希望自己女儿如他一般战死沙场。
    飞燕想到这,眼眶不禁微热,一滴清泪滴落在了绣品之上……
    原以为偶遇二皇子这一关节,早已经过去。可是让尉迟瑞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日,骁王府的总管太监突然领人上门,冲着尉迟瑞尖声说道:“骁王甚是喜爱那碎了的花瓶,想请尉迟府上的飞燕小姐到王府一趟,借了她的那对巧手,将花瓶修补粘好。”
    尉迟瑞一听,傻了眼,这是什么借口?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怎么好贸贸然一个人被带入王府?
    第3章
    总管太监连瞧都未瞧尉迟瑞一眼,直接问道:“哪一位是飞燕小姐?”
    贤哥儿早就耐不住火气,腾地站起身来:“凭什么要我的堂姐过府?难道鲜卑出身的,就不懂得男女大防的礼数吗?”
    尉迟瑞大张着嘴巴,恨不得一口吞了儿子——小祖宗!哪壶水烫提起哪壶啊!
    说起这大齐的新帝出身,那是一门说不得的密宗。
    新帝霍允本是大梁新野守将,祖上乃是鲜卑部落的一个小族长,本姓拔列,他这一裔迁往汉地时,大都改了“梁”这个汉姓。不过霍允的父亲为了显示对梁帝的忠诚,避了讳忌,改姓“霍”,又娶了汉族女子为妻。到了霍允这代。也效仿父亲没有娶同族女子,而是娶了当地汉族豪强沈家之女为妻,算是又融进了些汉族血脉,诞下三儿二女。
    霍姓的原祖乃是周文王一脉,霍家特意选取了这样的姓氏,便可看出对于汉族文化是推崇备至。新帝受汉化已久,虽然挺鼻深眸却向来以汉人自居,对于异族出身颇多忌讳,还命令了自己先前的门客编纂了一本所谓霍氏族谱,祖上的渊源直达远古洪荒,与炎帝并肩犁田,同黄帝疏导黄洪,姜尚钓鱼时,帮着提过鱼篓……总之历朝的先贤身旁都有霍氏一脉的身影。这本闪瞎人眼的族谱编拟完毕后,有人敢要妄议霍氏皇族血脉便是要掉头的死罪。
    果然那总管闻言,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直瞪着贤哥儿便要发难。飞燕见状连忙走到了院子,朝着那总管太监施礼道:“奴家便是尉迟飞燕,既然骁王有令,飞燕定当竭力不负骁王厚望,奴家的堂弟年幼妄言,还请总管不与他一般计较。”说完又深深地福了一礼。
    那总管受命,自然是要先把主子的第一交代做得稳妥,见尉迟飞燕点头答应入府,便狠狠瞪了贤哥儿一眼,又请飞燕带着婢女鸳鸯上了马车,一路向骁王府驶去。
    在马车之上,鸳鸯急得要开口询问,可是只见小姐伸出长指抵住了嘴唇,又指了指车外,示意车外有耳,噤声不要言语,主仆二人便是一路静默无语地坐在车中,感受着车轮碾过石板时的上下起伏……
    骁王府是昔日定国侯的府宅,尉迟飞燕年幼时,父亲曾经带着她到定国侯府上做客,与定国侯的女儿隆珍小姐玩耍。
    如今府门的石狮依然高大威猛,号称京城里最奢华的府院贵气未减,路过花园时,她与隆珍儿时种下的樱桃树上已经是红缨点点,可是昔日的闺中密友却不知已经流落何方……
    飞燕来不及唏嘘感慨,就被王府魏总管引入了府里的后花园。婢女鸳鸯在入府的时候便挡在了门房那里不得入内。尉迟飞燕半垂眼眸跟在魏总管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来到了一处幽静的书房门口。
    推开房门,尉迟飞燕一眼便看到那坐在桌旁手持长卷的身影,与那日长街一身银甲的戎装不同,这次骁王身着一件白色长衫,衣袖宽摆,黑色的头发用白玉紗冠束在头顶,俊美的相貌被衬托得平添了几分文气。不知情由的乍一看,还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翩翩书生气质。
    可是飞燕却心知肚明,眼前这个二十三岁的男子是个怎样吃肉不吐骨头的狠厉角色。当初霍允造反,踌躇不定。当时年方十七的霍尊霆却是把脉时机,看准了大梁正对抗各路起义的义军后方疲乏之际,屡次劝说父亲无果之下,竟然趁着梁帝的大太子视察边防之际,暗中斩了太子头颅,又将醉酒的父亲移到了鲜血横流的太子房中,与那没了头颅的太子摆在了一处。
    可以想见,那霍允醒来,发现自己手握长剑,满身血泊是何等的骇然,可是杀害太子就算不是他,也是自己的亲养儿子,是无论如何也洗脱不了罪名的。
    霍允也被狠绝的儿子逼到了绝路,不得不反,在起义的三军面前先是鞭挞了霍尊霆长鞭一百,责罚他先斩后奏之罪。可是一百铁鞭之后,脊背血痕未擦,霍尊霆便披挂上了战甲,率领义军突围了前来讨伐的梁军围剿,指挥手下猛将连夺二座要塞城池,此后又收服了青云寨的绿林义军,不断壮大自己的实力。
    按说,霍允的天下有一半是这霍尊霆打下来的。奈何长幼有序,加上霍允心里也是颇为忌惮这个二儿,加上大儿虽然沙场毫无建树,但是礼孝有加,深得母后沈氏的喜爱。大齐建朝后,便是顺理成章地立了大儿子霍东雷为太子。
    大齐东宫必有后乱……
    飞燕想到这,又是微微抬眼看了那骁王,却不知那骁王什么时候抬起了眼,幽深的眼眸正直直地盯着她。
    尉迟飞燕不愿与他目光接触,进了书房后,便含颌屈身向骁王施礼。
    骁王放下了手中的房里伺候的侍女书童,独独剩下他们二人,伸手指了指自己手边的那绒布包,出声言道:“劳烦尉迟小姐费神,替本王将那花瓶复原。”
    飞燕没有起身,轻声接道:“骁王事务繁忙,民女不敢打扰,可否将那花瓶带回家中,修复好了再呈与殿下?”
    骁王只是用一个字来干脆地拒绝了她的请求:“坐!”
    飞燕只得轻移莲步走了过去,见那书桌旁除了骁王正坐的檀木扶手的椅子外,还另外放了个包着紫缎软布的圆椅。骁王示意她坐下,飞燕便稍稍将那圆椅拽得离骁王远些,才巍然正坐,伸出莹白的手指捏起一旁放置的磁碟里的竹片,沾上了粘合瓷器的胶剂,寻了两块吻合的瓷片慢慢地沾粘了起来。
    这胶剂如水,粘合后需要静默段时间,飞燕对住了瓷片,小心地将它们放置一旁,一抬头便看见骁王双手交叉,胳膊肘搭在扶椅上表情悠闲,却依然如枭鹰寻兔一般紧盯着自己。
    这次飞燕没有躲闪,也坦然地回望向二太子,虽然因为叔伯一家身在京城,为了他们的安危自己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可是并不代表她便是怕了这个二殿下。骁王几次找寻自己的缘由必有蹊跷,若是被他认出。她也不欲跟他猫捉老鼠,遮遮掩掩。
    这女子方才钻心粘贴时,侧脸低垂,才发现她额头圆润、翘鼻弧线美好,这个女子虽然乍一看不是什么流行的明艳美人之相,却是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种,现在她终于抬眼望向自己,一双柔美的凤眼里竟是闪过女子少有的刚毅之气,那样的气场,还真是让人……忍不住想要狠狠地折断她呢……
    骁王霍尊霆心里流转着些许的恶意,可是面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儒雅,口气略带嘲讽言道:“不愧是前梁镇远将军尉迟德的独女,果然胆色出众,倒是比你那软脚的叔伯有些男儿气魄。”
    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来寻自己的晦气……尉迟飞燕略松口气暗想着,复又垂下眼眸应道:“叔伯在前朝一直是只挂着侯位,并无正职。但自小便是被教导长幼君臣有序,如今国运顺应了天命,大齐昌鼎,叔伯自然是恪守礼节,视大齐圣皇补天浴日般英伟,而殿下如神明一般让人敬畏,倒是飞燕有些许礼数欠了周到,还请骁王殿下恕罪。”
    骁王被飞燕的伶牙俐齿引得嘴角微微一翘,突然问道:“本王与你的父亲在战场上数次交锋,你的父亲更是在高昌一役身中数箭而亡,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难道这样你也心中无恨?”
    飞燕闻言,微微握紧了拳头,克制地说道:“父亲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将在其位岂可临阵脱逃?战死沙场也是他心之向往,尽还了前朝先帝的知遇之恩。飞燕听闻当初广场点名,诸多前朝阁老被处以斩首之刑,按理说因为父亲的缘由,叔伯是难逃一死,幸而得了骁王的美言,才保住一家的性命。父亲之前曾经几次重挫殿下的兵马,殿下都可以不记前仇,飞燕一个弱质女流又有什么可以放不下的?”
    这话倒是看似溢美,其实倒是反将了骁王一军,重提了他曾经是父亲手下败将的不光彩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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