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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敢辞岁月久(之入京上)
    江南春色撩人,锦云似的桃霞,从湖州顾家的园子一直铺到乌程县驿站门外。三娘子一身白吴绫素衫,倚在上房黑漆桧木架子床床头,清瘦的如同一枝雪里红梅。
    梁七变看着面前的少女,眸中闪过一丝怜惜之情,咳了咳嗓子,朝着三娘子拱手道,“小娘子,奴婢特意命了人去乌程当铺中去寻那枚长命锁,当铺老板说大半个月前被一个客商给买走了,那名买走长命锁的客商是个途径湖州的商人,通行南北,居无定所,已经是找不到了!”
    三娘子一怔,失望道,“竟找不到了么?”心中陡然浮起一阵怅然之情。那枚长命锁是阿爷阿娘留给自己的信物,她十分渴念未见面的父母,自然对它看重非常,虽当初迫不得已送了出去,这时候却十分希望能够找的回来。如今听说锁被过路的客商买走,怕是再没有法子追回来了,心中不免有些不豫。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我知道了。多谢先生费心了!”
    “小娘子客气了。”梁七变面上泛起淡淡微笑,起身施了一礼,“明儿个一早,咱们便回京城去了。顾娘子今天一天也累着了,好好歇息一晚,”
    “我知道了!”三娘子应承道。
    “如此,”梁七变再施了一礼,态度雍容,“奴婢先告退了!”辞了出去。
    三娘子抬头望着梁七变离开的背影。见梁七变似心无旁碍,步子落的极稳,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待到梁七变即将跨出门,终于忍不住急声唤道,“粱先生?”
    “嗯,”梁七变回过头来,向三娘子欠了欠身,“娘子,可还有什么事么?”
    三娘子一双唇儿微微颤动,含着满腔期待急急问道,“先生可否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她的亲生阿爷阿娘是谁?这个念头,从在顾家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惦记,在心头翻滚滚烫,念兹念兹。
    三娘子自幼孤苦,对于自己的血亲也就更是执拗在意。从前一直以为自己的阿爷是顾二郎,一个人暗夜独处的时候总是怀想早逝的顾二郎和不知名的生母,如今得知父母另有其人,欢喜之余,便难免将这一腔孺慕之情转移到尚未见面的亲生爷娘身上。她欢喜的情意如同轻盈的泡泡迅速的充满自己的心田,迫切的想要见到阿爷阿娘,投入他们的怀中,享受他们温暖的疼爱和抚慰,在她们怀中痛哭撒娇。从踏出顾家的大门开始,她就一直按捺着自己心中的期待情绪,等待梁七变告诉自己阿爷阿娘的消息,梁七变却一直都没有开口,如今眼见得梁七变就要告辞,退出房门之外,终究是忍不住唤了出来。
    梁七变顿了片刻,声音温文,“小娘子,咱们明个儿就要启程回京了。待娘子回了京城,你的阿爷阿娘自然会来见你,到时候你就自然知道了!”
    “可是先生,”三娘子执拗道,“我现在就想知道,”她坐在床上挺直腰肢,朝着梁七变行了一个大礼,“还请先生告知于我,阿顾自感念先生大德。”
    梁七变忙侧过半身避过三娘子的礼,默然片刻,方淡淡开口,“还请娘子体谅奴婢的难处……奴婢只是一个替主子办事的下人,在主子发话前,不便多说什么。”
    三娘子一瞬间十分错愕,眸子微微睁大,望着房门前的梁七变。
    屋子外头暮色清淡,青年俊秀的容颜隐在背后淡淡的暮色中,虽是微微弓腰,保持着恭敬姿态,面上神色却疏离浅淡。
    三娘子一双光泽动人的眸子渐渐黯淡下来,低头道,“我知道了。先生先下去休息吧。”
    她听见房门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之声,顷刻之后,房门开闭,掩住最后一丝光亮。
    太阳渐渐坠于西山,苍茫的暮色笼罩住整个大地,三娘子靠着床柱,将自己隐藏在房中烛火的阴影中,侧影孤清。
    床柱上着光亮的黑漆,绯色桃花衾丝质柔软,洗净后晾晒干爽,散发着淡淡的太阳气息,驿站上房显然驿丞花过大工夫收拾,舒适温暖,她却在锦绣拥衾之间,忽然觉得有些冷。这位俊秀的青年先生为人周到,照顾自己的起居、饮食无不妥帖之处,看起来一切似乎都很妥当,没有任何问题,她却不知怎的,心底深处一直觉有一种淡淡的不安。三娘子也一直劝自己想多了,直到刚刚自己询问梁七变身世的时候,才终于发现问题的所在:
    ——梁七变对自己没有足够的尊重。
    梁七变在自己面前微微低着头,手垂直的放在身体边,言语温文轻缓,一切作态都是奴婢侍奉的模样,但他的心中并不真正认为自己是主子。他代表主人认下了自己,却还没有将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主家娘子看待。
    察觉到梁七变的态度,三娘子觉得十分难受。从理智上来说,她理解梁七变的做法。他毕竟只是主家的一个奴婢,虽然奉主家之命来到乌程,通过顾家人供词和长命锁的信物证实了自己的身世。但他的认可并不能真正代替主人。对于他而言,只有自己到了京城后,得到主家的真正承认,才能成为他真正需要尊重的主家小娘子。
    三娘子陡然察觉到一个事实:自己虽已经脱离湖州顾家,却还没有得到新的亲人的承认,成为新家庭的一员。在这段长长的路上,自己既不是湖州顾家之女,也没有归入新的家族,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没有身份的孤女。甚至,若她到达京城之后,得不到亲人的承认,可就真的是无处可归,只有死路一条了!
    三娘子倚着床头,抱紧自己的双肘,觉得有一丝冷风钻进自己的骨头里,寒冷彻骨。她于今天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世,本该是万分惊喜,锦绣繁华的未来生活图景在自己面前铺展开来,充满天真灿烂,无忧无虑。梁七变的疏淡给了她的热望浇上一盆冷水,这才忽然想明白,原来,与新的亲人相认一同带来的,并非全都是喜悦欢乐的东西。未来新生活光明灿烂的景象之下,还隐藏着很多细密事物纠葛。
    明白了这一点,三娘子在这座乌程驿站空荡繁适的上房中,竟忽然感到一丝晦涩。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三娘子忽觉得额头一暖,抬起头来,看见绿儿关切的脸。
    “三娘子,你没事吧?”绿儿微微担心,伸手试自己的额头。
    三娘子将心中晦涩情绪丢到脑后,朝绿儿嫣然笑道,“我没事。”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希望总是要比绝望好,不是么?
    “小娘子,”罗姑姑在上房正中盈盈而笑,朝着三娘子福了福身,恭敬道,“你身边已经有了绿儿服侍,只绿儿一个人手还不够,奴婢再配了一个丫头侍候你起居,”她转身吩咐道,“赤儿,过来参见娘子。”
    朱衣垂髫的小侍女上前来,跪在地上恭敬的拜道,“奴婢赤儿见过顾娘子,娘子万福。”
    “起来吧。”三娘子点了点头,“劳姑姑费心了!”
    “这些都是奴婢该当做的。”罗姑姑眉目不抬,毕恭毕敬道,回过头来,命几个小侍女捧上托盘,
    “先前虽为娘子备下了些许衣裳,因着没有娘子的身量,尺寸上有些不大合适。如今娘子接回来了,奴婢带着几个丫头赶工,为娘子赶工改出几套来。娘子便请收下,上京的这段日子换洗着用着吧!”
    三娘子感激道,“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哪里用的着姑姑这样费心血?姑姑这样,实在让我心里感激。”
    “娘子您说哪里的话,只要娘子过的舒适些,奴婢便是做再多也是应该的。”罗姑姑笑道,“天色不早了,明儿个还要启程,娘子今晚好好歇歇,奴婢先告退了。”
    “姑姑慢走。”三娘子点头道。
    夜色如水,烛火在房中跳动,跃起欢悦的火花。三娘子也觉得有些疲累,打了个呵欠赤儿瞧着她的神色,机灵上前问道,“娘子,可要奴婢服侍你歇息?”
    三娘子点了点头,“也好。”
    盛满热水的铜盆沉重,绿儿一路从廊下端了过来,置在床踏上,正要上前服侍三娘子,赤儿麻利上前,抢在绿儿前头,跪坐在床前,掖起三娘子的衣袖,将帕子浸在铜盆热汤中,拧了半干,伺候三娘子净面手足。
    绿儿被挤在一边,看着赤儿手足伶俐,服侍手法清爽麻利,不觉眼花缭乱。不觉心想:原来伺候人竟有这么多般讲究。自己从前在顾家时,也曾伺候过三娘子盥洗,本以为胜任服侍三娘子的任务已经是足够了,如今见了赤儿服侍这般细致妥帖,忽觉自惭形秽起来,只觉自己万般粗陋,缩手束脚,竟有些不敢上前了。
    三娘子也略略有些惊奇,问道,“赤儿,你到我这儿之前,是做什么的?”
    “奴婢本是湖州刺史府上的小丫头,”赤儿笑吟吟答道,她正伺候着三娘子手脚凃施香泽,动作轻盈柔软,闻言抬头盈盈一答,赤儿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着一张小小的瓜子脸,一笑露出两个小虎牙,分外明媚,脆生生道,“罗姑姑到湖州的时候,挑中了奴婢和紫儿,奴婢便跟过来伺候了。”
    赤儿伺候着三娘子褪了外裳,扶着她在床上睡下,扯好被衾,放下外头的帐子,最后用暗色灯罩罩住烛火,盈盈一笑,“娘子,奴婢们告退了。”将丢了帕子的铜盆丢给绿儿,抱着三娘子换洗下来的衣裳要退出门去。
    三娘子急急支起身体,吩咐道,“把里面的那支鱼簪给我。”
    赤儿一怔,不明所以,绿儿上前,将那支黄铜鱼形簪塞到三娘子手中,挨着三娘子耳边轻声道,“知道这是你大母生前留给你的,我之前就特特收起来了。”
    三娘子手中攒着光亮的铜鱼簪,心中安定下来,抬起头来,朝着绿儿一笑。
    赤儿略怔了怔,转过头来,望向绿儿一眼,目光晦涩。与绿儿一道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阿爷是中古时期中国人对父亲的称呼。《木兰辞》中有诗句: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这儿爷娘就指的是父母。
    第7章 敢辞岁月久(之入京中)
    驿站夜色静谧,三娘子睡在床上,睁着眼睛瞧着头顶帐幔,素青罗帐在静夜中轻轻伏在那里,恍如烟云。
    短短的一日之间,她的前半生被全部颠覆,未来的生命竟是陌生,举足走出去,不知道遇见的会是什么。她本不缺乏面对新生的勇气,但前路一片迷茫,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
    月色中天如水,三娘子以为她会辗转反复,事实上她很快就陷入沉睡。三娘子在沉睡之中做了一个梦。梦中一片花团锦簇,鸟语花香,恍若神仙之境。一对英俊的男女立在花丛之中,面容慈爱,朝着自己弯下腰张开双臂,喊道,
    “孩子,我的孩子……”
    三娘子抬起头来,想要看清楚阿爷阿娘的容貌。然而阿爷阿娘脸上却被一团明亮的光芒笼罩住,模模糊糊的,她拼命睁大了眼睛,却怎么都看不清楚。只是他们身上传来的气息是那么的温煦、慈爱,她一瞬间便沉浸在其中,只觉得心中委屈非常,想要扑到他们怀中,放声大哭,“阿爷,阿娘,我好想你们。你们怎么才能找到我呢?”
    三娘子的泪水打湿了瓷枕,不知不觉间,天明欲晓,太阳挂在桃花梢头,晨露依稀,门外赤儿已经侯在外面,轻轻问道,
    “娘子,可醒了?”
    她从床上支起身,吩咐道,“进来吧。”
    听得门“吱呀”一声,赤儿和绿儿捧着铜盆和手巾进来,绿儿打起床上的素青罗帐子,赤儿撸起了中袖,在铜盆里拧了帕子,替三娘子净面,取了香泽为三娘子抹上,又捧了一个红漆匣子出来,打开匣子,取出里头的一对玉臂环,伺候着三娘子戴在手腕上,笑吟吟道,“这对玉臂环是湖州宋刺史送上来的,玉料是和阗玉,十分名贵,连接的兽面金合页其中一枚可以打开,方便脱卸呢。奴婢在刺史府上伺候的时候,听府上胡管家说,别看只是一对小小的臂环,要价可是要一千贯呢!”
    绿儿抽了一口气,敬畏的看着三娘子腕间的玉臂环,金镶玉臂环玉料温润,兽面金页吐着咄咄的光华,看上去耀彩生辉。她和三娘子从小俱是在湖州顾家长大,从没有见过这么昂贵的首饰,一千贯银钱,在贵人生活里不过是一对臂环,但在穷人眼中却是一辈子也花用不满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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