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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顾闻言,低头不发一言,过了片刻,方微微一笑,“碧桐,你觉得紫儿如何?”
    碧桐道,“紫儿姐姐做事伶俐,为人忠心,且性情和善,可比从前那个赤儿强多了。”
    “是么?”阿顾悠悠道,“那你可知道一件事,赤儿、紫儿是一道从湖州刺史家出来了?”
    “什么?”碧桐瞠目。
    阿顾微微一笑,“赤儿、紫儿是罗姑姑从刺史府挑出来带去乌程服侍我的丫头,因着我离家的时候将你要在身边,罗姑姑只能择其中一个,罗姑姑选了赤儿。赤紫二人交好,当日玉臂环之事,赤儿为之便是为了驱逐你,将紫儿提到跟前一同服侍我。没想到我念着咱们的情谊,执意保下了你,赤儿再也无法,紫儿却反戈一击,向罗姑姑告密,将赤儿拖了下去,自己爬了上来。”
    碧桐听得诧然,一双眸子瞪的溜圆,“事情竟……竟是这样的?”
    “可不是?”阿顾的声音清淡,“这两个丫头,赤儿固然有些天真骄纵,但却总有一份对紫儿的真心。紫儿却不矜姐妹之情,背叛好姐妹赤儿,只为了向上爬,这般的丫头,我如何敢将她要到身边来?”
    碧桐默然,许久之后,方开口道,“娘子,是奴婢想岔了。”
    阿顾唇角微微翘起,她一向喜欢碧桐心性纯善,心念碧桐旧情,如何会因这些小事责怪于她,见说开了便放下心来,灿然一笑,“那些旁人的事不打紧,只要你到了我身边来,就好了。”顿了一顿,又低声道,“我这鸣岐轩中有陶姑姑掌事,又有金莺、绣春两位姐姐,这几个都是长辈赐下来的,需得好生敬重,你如今进了这鸣岐轩,须让着些她们,但你也须记得,你是我从湖州带过来的人,莫要太失了声气。”
    碧桐抬头爽然一笑,“娘子,你待我好,我理会得,你就放心吧!”
    仙居殿的宣州猩红团花地衣华丽厚重,铁红湖纱色泽带着太皇太后历经六朝的威重沧桑,阿顾和十公主向着太皇太后请了安,太皇太后坐在楠木罗汉榻上,牵着阿顾的手道,“小女孩儿家家就该打扮的鲜亮些儿。留儿这么打扮,就像初春抽条的杨柳枝儿,再清新漂亮不过了。”
    阿顾盈盈笑道,“留儿也觉得这身打扮甚是漂亮,便特特过来给阿婆来看了。”
    “是么?”太皇太后被逗的呵呵直笑,“留儿在鸣岐轩可觉得好么?”
    “好着呢。”阿顾笑盈盈道,“鸣岐轩很漂亮,金莺、绣春两个姐姐服侍的好,陶姑姑也对我很恭敬。嗯,阿婆,我从进了这太初宫之后就觉得很快活,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这么快乐,就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太皇太后目中泛出怜惜之色,摸了摸阿顾的额头,“阿婆的小留儿这场梦肯定一辈子不会醒。”目光随意投在一旁的十公主身上。十公主背脊微微一僵,垂头恭敬拜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笑意慢慢道,“阿鹄已经有小半个月没见了吧,倒是清减了些。”
    十公主眸子里顿时闪过一丝喜色,恭敬道,“劳皇祖母记挂,这些日子天气有些热,阿鹄每日里进的少了些,可能清减了些。倒是精神还是不错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一旁的大宫人舒檀,吩咐道,“小孩子不可任性,让十公主身边的宫人警醒些。”
    这几日天气有些炎热,太皇太后的胃气有些干燥,舒檀便吩咐人煮了丁香饮,这时候正奉了一盏轻轻调试着丁香饮的口感温度,闻言将热腾腾的丁香饮奉到太皇太后手边,笑着道,“太皇太后说的是。”
    只是得了太皇太后的这样几句话,十公主便已经十分喜欢,一张圆圆的脸闪闪发亮,“孙女儿谢过皇祖母恩典。”
    阿顾和十公主坐在暖阁中,手中捧着扶芳饮,相对品尝糕点玩乐。端紫在一旁服侍。她和怡朱、齐缃、舒檀是太皇太后身边四个最得重用的大宫女,金莺之前不过是太皇太后跟前的二等宫人,被给到了阿顾的鸣岐轩中,已是十分大方能干,这几个大宫女更皆是端方精干,独当一面,端紫掌管对外交际,怡朱管理仙居殿宫女,齐缃掌管太皇太后身边要紧的财物珍宝,舒檀则贴身伺候太皇太后身边细务,对于太皇太后的各种小脾气,习性,喜好最是熟悉不过。如今端紫奉命招待顾娘子和十公主,殷勤妥当,命两个小丫头没有一点不满意的。太皇太后远远坐在西次间楠木罗汉床上,望着暖阁两个小小少女相对而坐、喁喁私谈,面上一片明媚娇俏的模样,苍老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温和的颜色。“……她们两表姐妹倒有些投缘。”
    公主道,“阿鹄也是个乖巧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如此,让她们常处一处就是了!”她转头,望着半生坎坷的长女,叹道,“宁娘,你要知道,留儿是你的女儿,我虽能庇护一时,却不能庇护她一世。你是她的阿娘,你要自己站起来,为她遮风挡雨。”
    公主心中一酸,滴泪道,“儿臣知道了!”
    她挥退了跪在太皇太后身后捏拿肩膀的舒檀,自己上前接替了她的工作,双手握在太皇太后肩上不轻不重的捏起来。太皇太后只觉肩上一片暖酸,唇角微微翘起,悠然道,“你也不用担心,我还在这个世上,没人能够欺负你。”
    公主道,“母后对宁娘的爱护,宁娘心里都知道。”
    过了一会儿,公主开口,声音带着些微迟疑,“母后,西域碎叶城那儿,你真的不能考虑发兵么?”
    太皇太后原本放松的肩膀上微微一僵,过了一会儿,方重新放松下来,“宁娘,你平素从不关心这些军国之事,今儿怎么却忽然提了起来,”沉吟了一下,慢慢道,“是圣人找过你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饮食札记
    巨胜奴:十公主吃的一种唐朝面点,一种粘黑芝麻的油炸蜜制馓子。出自唐人韦巨源的“烧尾宴”食单,做法是把蜜和羊油置入面中,外沾黑芝麻油炸而成。
    莲花饼餤:餤是在饼的基础上改造形成的一种面食,俗称饼餤。餤的特点是在造型和馅料上深下功夫,形成的一种外观诱人,含馅多样的面食。一般是薄饼加肉馅卷成的一种圆桶状面食。《清异录》卷下:郭进家能做莲花饼餤,有十五隔者,毎隔有一折枝莲花,作十五色。是以夹层居多而著称的餤。
    丁香饮:唐朝饮子之一,属于五香饮之一。功能和气。处方为丁香30个,肉豆蔻1个,白茯苓1钱,甘草1钱,藿香1字。毎服2钱,水1盏,煎至7分,去滓,食后、临卧温服。舒檀服侍太皇太后饮用的饮子。
    扶芳饮:阿顾和十公主喝的饮子,属于五色饮中的青饮。上一次介绍过的。典籍中有记载,“吴郡送扶芳二百树,其树蔓生缠绕它树,叶圆而厚,凌冬不凋。夏月取其叶,微火炙使香,煮以饮,碧深色,香甚美,令人不渴。”在我的想象中,扶芳饮应该是一种青碧色的饮料,味道酸酸甜甜的,适合年纪小的孩子饮用。
    第16章 今还燕巢梁(之兵事)
    暖阁紫金嵌宝香炉吐着淡淡青烟,十公主手中捧着一个金黄的橘子,正自笑意灿灿,和阿顾说着闲话,忽的耳朵一凝,倾意倾听西次间中太皇太后母女的话语。
    “我果然不适合这事儿,”公主怔了怔,自嘲笑道,“这才刚刚张了嘴,母后就猜到了这许多。”她抬眼望向殿中西部,自己失而复得的爱女阿顾正坐在暖阁中的罗汉榻大张朱锦袱上,和表妹十公主说笑着什么,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红晕,一双琉璃眸子亦亮的惊人。
    “其实,圣人说的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她斟酌道。
    太皇太后伸手摆了摆,阻住了公主的话语,重声道,“宁娘,这些国事你不懂,就不要多插手了!”她发出了一声哼声,声音中明显的带了一丝恼怒,“圣人虽然天资聪颖,但少年登基,难免有些气盛,他自以为治国只需要凭着胸中的一腔血气就够了,却哪里知道,其中尚有着许多繁复勾当,如今大周新君刚刚继位,时局不稳,一静不如一动。何必在万里之外妄动刀兵。”
    公主沉吟了半会儿,抬起头来,一双和女儿阿顾一脉相承的眸子熠熠生辉,“母后说的这些动静之道,女儿并不明白,但女儿却十分明白一件事情:圣人血气方刚,颇有重振大周百年兴旺之心——”
    那一厢,阿顾正兴致勃勃的说起湖州北上一路见闻,不经意间抬头,见姬红萼手中捧着大橘子许久没有剥的动作,心神不知飞驰何处,不由奇道,“阿鹄,你怎么了?”
    “哦,”姬红萼回过神来,忙灿然一笑道,“没什么……”
    公主的声音袅袅在殿中继续响下去,“这份雄心,母后可以压制一时,但终究是压制不住一世的。昔年西汉武帝自小有雄心壮志,窦太皇太后以黄老之道治国,认为当以无为清净为要,压制住了武帝,待到窦氏去世,武帝很快兴兵征伐匈奴,一切都按着自己的心意来,最终创下了不朽伟业,虽然晚年因自悔穷兵黩武在轮台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错误。但纵然是错,也要年轻人撞个头破血流,知道痛了,才能够仔细悔改。宁娘倒是觉得,母后不妨允了圣人这一次,圣人年少气盛,心中既有此念,终究是压不住的。若他真的注定得跌这么一跤,才能成长,那这一跤还不如在母后盯着的情况下让他去跌,纵有错漏,母后在一旁补救扶助,反能掌住大局,不至于最后真的误了大事,也可在此事之中指点圣人,让圣人心服口服。否则的话,等圣人真正掌了大权,定会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反而动静更大。”
    “这——”太皇太后皱起眉头,公主虽平素沉静不干国事,这一段话就说的似有几分道理,太皇太后眉目耸动,沉吟了半响,终于道,“让我考虑一下。”
    一轮红日从东方高高升起,照在洛阳城巍峨的城墙上。大周首重关中,高祖姬宏攻下长安之后,便以长安为都城,统治天下。应天女帝以女帝之身治国,为避开关中地区关陇世族门阀林立之势,常年居东都洛阳,女帝退位后,仁宗皇帝又将大周重心迁回长安。太初宫作为洛阳历史最悠久的宫殿,驻立于洛阳城西北部,历经百年风雨,肃穆庄严,沉望天下。新帝此时登基未满一年,本当固守关中,但大周承平百年,关中人口渐多,兼着漕运淤堵不畅之故,粮食压力越来越大。去夏关中大旱,江南丰收粮食运不进去,帝都长安粮价陡涨,到了开春,已经到了一斗米三百余文。新帝无奈便照着大周先前皇帝的旧例,率文武百官,奉太皇太后冯氏东行就食洛阳。
    这一日乾元殿大朝结束,百官持着笏板陆续离开宫门,政事堂的两位宰相却留了下来,则穿过乾元门,向着乾元殿一旁的武阳殿缓缓而去。
    大周百年惯例,政事堂宰相员额满额为三员。神宗皇帝晚年启用奸相唐忠民,唐忠民乃唐贵妃堂兄,上台之后,与唐贵妃一内一外把持住了神宗皇帝,做下了很多劳民伤财的事情,百姓对之深恶痛绝。待到先帝驾崩后,新帝继位,立时黜了唐忠民,如今过去了小半年,依旧未提拔臣子入阁,政事堂如今便只剩下两位宰相。
    四十五岁的宰相朱潼腰悬金鱼袋,脚踏黑皂靴,面上一片意气风发。对于一个这个年纪就进入政事堂的大周官员而言,他着实是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不免更踌躇满志,想要按着自己的心意,雕琢这片宏大的大周江山。他抬起头,将炯炯的目光投向走在自己身前的杨钧和身上。
    政事堂的宰相中有一人居首,称之为“执政事笔”,杨安时老成持重,资历极深,便是如今大周的首辅。纵是在杨忠民叱咤朝堂的时候,政事堂的为首之位依旧牢牢把在这位老者身上。此时,这位老者在宫道上缓缓行走,一身紫袍,须发花白,背脊因着年纪的原因已经挺不直了。这个仕宦三十余年,历经五帝,曾经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经垂垂老矣,须发花白,步如同日暮西山,即将离开这片锦绣斑斓舞台了!
    朱潼挺直胸膛一笑,伸手唤道,“安时兄(杨钧和字安时),请留步。”
    杨钧和回过头来,似乎是顿了片刻,方看清楚朱潼的眉目,笑着道,“怀梓(朱潼字怀梓)啊,你有何事?”
    朱潼唇角翘出一丝笑意,只是似乎因为心性进取的关系,怎么作势都没有和蔼的意思,反而看起来有几分阴鸷,“……自圣人登基,以雷厉风行的架势罢黜了杨忠民后,政事堂的三位阁臣便出缺了一位,不知安时公有何看法?”
    “怀梓慎言,”杨钧和闻言微微板起脸来,“罢黜杨忠民乃大周幸事。至于今后启用何人为相,当有太皇太后殿下和圣人乾纲独断,我等臣子不该多言。”语罢,拂袖进了武阳殿。
    朱潼立在身后,冷笑片刻,也在殿外除了靴履,踏入武阳殿,二人在殿中分开站在原处。大约过了一盏茶声音,听得殿内宦官略带尖柔的声音传来,“圣驾到,太皇太后鸾驾到。”一阵脚步声从殿内帘子外传来,不一会儿,冯太皇太后和皇帝从内而出。杨钧和和朱潼都恭敬的跪了下去,再拜道,“臣等参见圣人,参见太皇太后殿下。”
    年轻的皇帝奉着太皇太后在上首金丝回文榻坐下,方回身道,“两位爱卿请起吧!”
    “谢圣人。”
    年轻的皇帝回过头来,掀开衣裳下摆在一旁的坐榻上跪坐下,杨钧和和朱潼拱手谢恩之后,也掀开衣裳下摆在殿中下首清漆榻上坐下。皇帝抬头,平望了两位宰相一眼,在朱潼的身上落了一会儿,方优容道,“今次唤几位卿家前来,依旧是为了碎叶城之事。”
    朱潼顿时皱了眉头,碎叶城之事在朝堂上纷纷攘攘月余,朱潼是最不赞成开战的人选,此时不悦开口,“此事政事堂不是已经议论过多次了么?先帝大行未久,关中又出现大旱,当此之时,最重要的还当是稳固腹心,相比之下,西域之患犹如芥藓,不当过于看重。”他语重心长道,“圣人春秋年轻,怕是不知道,一旦开战,粮食、马匹花销如流水,我大周尚有无数百姓尚未得以温饱,又岂能为了一小小的腾里斯而致这些子民于不顾?”
    皇帝皱了皱眉,微微一笑,望向杨钧和,“杨卿家觉得如何?”
    杨钧和打了个哈哈,捻了捻花白的胡须,“此役朝堂上已经纷争多日,老臣以为,战可扬我大周国威,为腾里斯主持公道,不战亦可收缩腹心国力,治理朝堂,战与不战俱有好处。或可遣朝中一使者前往碎叶城,谴责达奚部叛行,命其退让出碎叶城,若不果行,则再发兵征讨也就是了!”
    太皇太后坐在上首金丝回文榻上,冷眼旁观着殿中君臣对问之景。西域达奚部叛起,年轻的皇帝一力主张征伐,自己以女子之身参政,政治主张惯来偏向保守,自是不希望在新君继位之初在万里之外擅起边战的。政事堂的两位宰相,朱潼态度强硬的支持自己,首相杨钧和却是服从皇帝的意见的,只是态度颇为温和暧昧。
    她一敲金丝楠凤头拐杖,喝道,“好了。”积威之下,整个武阳殿一时之间竟静了一静。
    太皇太后摩挲着拐杖光铮铮的凤头,漫不经心说,“卿等都是大周国家柱石,言的都是老成持重之意。考虑国事只有偏重之分,并无对错之别。不论定断如何,此事之后,大伙儿心中都不许记着仇。”她转头看着年轻的皇帝,“圣人,你是否一意要发兵打这一场战?”
    皇帝凤眸中闪过一丝微愕,起身肃手道,“皇祖母,孙儿只是不想辜负了碎叶子民和太宗皇帝的雄风。”
    “好。”太皇太后昂声道,“既如此,老身便同意西域都护府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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