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下颌,侧过头,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门口。
直到太医诊过脉,又给他灌了一碗安神汤,也没能等到她来。
他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也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只隐约瞧见濯盈穿着素色的褙子,跟他哀哀轻诉,她说自己幼时微末,又无家族可依,怕入宫之后受人欺凌,所以她想扶持温家,仅是为自己做一助力而已。他信她了,他将温据送去西北,西北艰苦,原想着不管他立不立功,等他回来,便赏他一官职,也算是他自己挣来的。可是如今呢?她心太大,竟也有果决!为了她的一点儿私心,置家国于不顾!
后来又梦到小时候,他才三四岁,跟在母妃身旁,靖海侯夫人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穿着大红色的小小襦裙。靖海侯夫人将她放在地上,她便乍着两手走路,她还走不稳当,大眼睛转了一圈儿就瞧见了他手里那个玉雕的小兔子,她张着两手过来跟他要。她要抢别人的东西,还绷着一张小脸,他躲在母妃身后,将小兔子递给她。
快到子时正,他突然醒了过来,全身汗浸浸的,立刻吩咐人伺候他更衣,简直什么也顾不得,更是一刻也等不了,走在风雪中全不觉冷。到了坤仪宫也不让人通传,自己悄声进内殿去,黑灯瞎火就摸上了皇后的床。
皇后的床榻阔大,他不敢挨她太近,便在一侧躺下来,头突然枕到一个硬物,他摸索着拿在手里,就着外头的雪光细瞧,只有手掌大小,雕工简朴,是他的那只小兔子。
续弦王妃 第123章 大结局(上)
黑暗之中他瞧不真切,将玉雕握在手掌里反复摩挲,心中酸涩难言。他不敢发出声响,甚至连动一下都是提心吊胆。只是心里嘶嘶抽痛的厉害,绵绵的痛,像无止境一般。他不愿意去想,但是望着漆黑的帐子顶,脑瓜仁却分外清明,那种苦楚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几乎淹没了他。手脚僵硬,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永远的失去他的皇后了。
单是这样想一想,就觉得痛难自抑,他控制不住,略抬起身,转过头去看皇后。只这样一点轻微的动静,她却忽然醒了过来,先时迷惘,待看清是他,立刻坐起身,扬手冲外头一比,冷声道:“你走!以后这坤仪宫不许你踏进半步!”
他知道她是气极了,赶他走也是应当,但是他屁股沉得厉害,完全没有要下床的意思,垂着眼低声下气道:“是我对不住你,但是西北军已经将尸首都抢了回来,一一拼对,有的虽面目不清,但是暂时还并没有发现阮年的,或许他还活着也说不定。我已经命人在全力搜查了,但凡有一丝线索都会快马加鞭的递回来。你别急,再稍等一等,左将军石墨手底下有一支精兵,皆化成戎羝人的装束混了进去,如今已经搜到了西牙谷,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了。”
她眼泪泼泼洒洒的涌出来,如果阮年不在了,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
萧宥见她痛哭,顿时手足无措,要上手给她掖泪,被她一把格开了,依然冷着声气,哽咽道:“我与你夫妻缘尽,你明日就下旨废后罢!这个后位有多少人暗中盯着,我不得而知,但是我不能再因为别人的野心而害了我的家人。”
萧宥被她吓了一跳,他几乎已经是哀哀求告了,她竟还拿这个来威胁他!废后?废了她能去哪里?还能离开这宫掖么!他心头笃笃的跳,皱了眉恨声道:“你还要怎么样?你想去哪里?我已经下旨赐死濯盈了,连同温家也一个都没有放过!”他突然就觉得万分悲凉,他不是寡情之人,濯盈与他的六年陪伴之情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他下了这样的旨意,心中伤痛也是在所难免。可是对于皇后,他亏欠她的,他会尽量弥补,但是她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他凝眉看着皇后,睫上还挂着泪珠,红红的一双眼,他感觉心都在颤抖,心里隐隐想着她是他的皇后么,在她跟前也不必要什么脸面,靦着脸想过去抱住她,皇后的话却句句戳他心窝子。
她寒声道:“如果圣上慈悲,愿意放我出宫的话,我自当感激不尽,日后两处分守,各不相干!”
他被她气得厉害,胸口急促起伏,想找个发泄的宣口,发现手里只紧握着那个玉雕,舍不得摔,便回身一把将床上的幔帐扯下来,狠狠的掼到地上去。愤然道:“皇后还想着出宫?果然异想天开的厉害!就是废了后位,你也要一辈子都待在这宫掖里!”他瞪着眼睛,“只要我不许,你就哪都不能去!”
皇后登时就从床上站起来,要下床去,一面对外高声唤人进来掌灯,说她要更衣出宫!
她脾气大得厉害,从小就是如此,如今嫁作人-妇了还不改!萧宥张手就将她抱回来,简直拿她无可奈何。
崔尚宫带着几个宫女从外头匆匆进来,因为不知道内中情由,崔尚宫急得满头是汗,生怕皇后有个闪失。
皇后让她准备大毛衣裳来,她刚应了个是,就听圣上冷着声音道:“都滚下去!”
殿下众人被吓得跪倒一片,忙蹲身退下去了,崔尚宫一步三回头,不放心皇后,也只得从外头将殿门关好。
皇后脾气倔,极少哭,此时却在他怀里几乎哭得失声,她手上明明没什么力气了,却还要挣扎推搡他。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她不想见到他,他又执拗着不肯走,最后还是不得不放手,像是丢了魂,又把崔尚宫叫了回来照顾她,才回福宁殿去了。
之后的几天,他日日都到坤仪宫来,皇后不肯见他,他就立在外头猛拍殿门,皇帝的脸都让他丢净了。有一回还发了火,骂得宫人们个个噤声,头都不敢抬,他隔着门扇高声道:“皇后不见朕也没关系,只要你还是朕的皇后,就一辈子别想出这宫掖去!”
朝政事务他不能耽搁,上头又没有太后,连个规劝她的人都没有。有时候灰了心就想,不如索性撂开手,省得自己疲累,又令她生厌。可是奇怪的很,以前并不觉得,如今坤仪宫就像是安了一块巨大的磁石,他就是个铁疙瘩,管不住自己的脚,有事没事爱往皇后宫里溜达。
他们之间的状况没有改善,靖海侯府又传来噩耗,靖海侯夫人没了。
萧宥当时正在朝乾殿与几位阁老议事,高良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上阶陛时被绊了一下也顾不得,就匆匆进来,颤声道:“回万岁爷,皇后娘娘急命人预备銮驾,就要出宫去!”
他心头狠狠的一跳,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不知道她能不能承受得住,只交待了句稍后再议,就匆忙赶去坤仪宫。这种情况下他拦不得她,但是他不放心,想随她一起去。
刚过了西章门,就听崔尚宫带着哭腔的声音:“皇后娘娘您哭出来吧,哭出来或许会好受些,这样子憋在心里,什么人也都要憋坏的!”然后又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哀求:“皇后娘娘,您再这样,是想让奴婢去死啊!您一出生奴婢就伺候您,说句犯上的话,在心里头早就把您当成自己的孩子了!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真活不了了!”
崔尚宫一声声唤她,到极哀痛时便唤她:“大姑娘,你哭出来罢!世子没了,如今夫人又走了,你要是再折腾出个病症来……大姑娘,你好歹想一想侯爷啊!”
萧宥只觉得这天与地都不存在了,只有崔尚宫一声一声的悲泣传入他耳中,如同凌迟。他走过去,见到皇后在幕色中静静立着,面色惨白如纸,但是一点儿眼泪也没有流下。
他想起前几日皇后还在他怀里痛哭失声,心里痛得简直喘不过气来。他几乎不能出声,半天才哑声道:“皇后……”
待看清是他,她竟转过头来对他笑了一笑,道:“我说我们夫妻缘尽,你不肯相信,此时信了么?我母亲病了许多日了,太医一直嘱咐不让她忧思伤痛,但是这些天以来,她睡着的时候也在流泪。”她看着他,一瞬不眨的道:“萧宥,如果你不肯废后,不肯放我出宫,”她侧头看这巍峨的坤仪宫,冲着煌煌藻井比了比道:“等我死了,你还有本事再把我禁在这宫掖之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