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门口,就只见一线浓烟掩住铅云层层,熊熊火光映得星月失色。而那个方向,正是官驿!
赵云饮宴,他带的亲卫却是为防万一,都守在门外。看到官驿的方向冒出了火光,这才吹响号角引赵云出来。
将王妩留在官驿,或多或少是赵云的意思。无论是出于王妩扮作女乐的那次“意外”,还是想到公孙瓒曾将王妩许嫁公孙康,无论如何,他都不愿王妩出现在公孙康面前。
想着辽东如今的局势,公孙度对自己两个儿子的压制显然比袁绍要高明许多。无兵无权的两兄弟争位,其实根本就乱不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如非他们要借辽东靠海之势,与青州互为犄角,辽东在这兄弟之争中慢慢自耗,莫说成为幽州的后患,如何自保才是当务之急。
这也是赵云敢于将王妩一同带到辽东来的原因。只是,这本该无惊无险之行,现在却是一把冲天大火,几乎要将他一颗心都一起烧了进去。
☆、第八十八章
赵云突然恨不能今夜的辽东能再冷一点,就像是在来时的路上那样,冷得王妩无法入睡,彻夜清醒。从郡府到官驿,一路上他脑中不断地推想官驿中究竟会 是如何一副光景。或是焦土残壁,哀嚎叫嚷,血肉涂炭,或是还是刀兵陈列,二十五名亲卫以少敌多,血色与火光交融,正拼死支撑。
无论是哪一种场景,都令他胆战心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他的心口。
但当他真正赶到官驿时,俨然有序的屋舍正好在火舌中轰然坍塌,变成了一堆焦黑的废墟,激起层层尘土如天际铅云一般翻涌起来,刺鼻呛人的焦味,紧跟着炽热逼人的空气一同扑面而来,就连那冲天的大火势头,也像是在这一瞬间缓下了几分。
整个官驿都被烧成了黑炭,火借风势,早就蔓延到了官驿后面的百姓屋舍。一时之间,哭叫之声,四处奔逃的身影,已然乱成了一团。
而在那废墟之外的一箭之地,那瞬间就被翻涌扬起的尘土堆卷没顶的身影,不是王妩又是谁?
烈焰尘土,王妩半步未退,声音不知是虽然因为高声扯着嗓子的关系,还是被烟尘呛了,有些嘶哑,却极为镇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掷地有声:“拆了最近的屋舍,将火源阻在尚未着火之处!”
二十五把强弓如扇列于她身后,箭上弦,弓如月,人数虽不多,拱卫之态却极为壮观。星芒遥指之处,却是一众留守官驿的辽东兵士,战战兢兢,却又老老实实地照王妩的话,几人一组,各抬了碗口大小的粗壮木柱,撞向那还没有被火苗吞噬的屋舍。
这个时代的屋舍,多是土墙木梁,草瓦做顶,这样一场大火,没有专业的高压水枪,光是靠着人力打水,根本就不可能扑灭。不如直接动手将屋舍拆去,釜底抽薪,断了可燃的根源,待能烧的都烧完了,大火自然也就会熄灭。
夜风极大,瞬间便又转了向,急速扑向百姓民宅的火头也跟着顿了一顿,那些辽东兵士总算是趁隙高喊着,撞倒了一排屋舍的土墙。
“赵将军!”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护卫在王妩身后的二十五名亲卫已然有人注意到了赵云,高呼一声,引得王妩骤然回身。
而偏过的风向也与此同时将烟尘吹散稍许,将王妩笔挺的身姿又复露了出来。
这下赵云看得清楚,她背负着双手,身上披了件不知从哪里来的狐裘,而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狐裘正面,一滩巴掌大小的血渍直刺入他的眼底。
“阿妩……”赵云目色一紧,竟是顾不得勒马,直接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一阵风似的掠到王妩身侧,手一伸,扯开狐裘,“伤在了哪里?”
赵云的动作极快,王妩听到亲卫的话,一直强撑到现在的镇定之色还来不及褪去,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狐裘一松,好不容易捂暖的身子被冷风一激,顿时打了个寒战。
下意识伸手去抓松开的裘衣,不防又碰到了手心里的伤处。
“嘶——”王妩倒抽了口冷气,然而在抬眸对上赵云焦虑的目光时,却是骤然眼圈一红。
面对公孙恭的发难,她先用连弩之巧令他心生顾忌,再然后一句“放箭”,摆足了玉石俱焚的声势,逼得公孙恭自乱阵脚,全没有听出问题就出在那一句“放箭”之前的“诸将听令”里。
既然是赵云留下的亲卫,自然不同于行军兵士。不需兵符调动,不复森严军令,放箭就放箭了,这“诸将听令”四个字,又岂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轻易出口的。
声东击西,虚张声势,她的应对极为成功。但当手里的短刀真正扎入公孙恭的身体里时,王妩却控制不了地发起抖来。
弩箭也好,短刀也好,这其中的时机,若是差了分毫,就会变成公孙恭手里的刀抵住她的背脊了。
手里似乎还能感觉到刀刃刮过血肉时带来的阻力……
但是火势越来越大,王妩知道自己这时候若是慌了神,就算她能在外面亲卫的护持之下得以脱身,公孙恭一死,公孙康即使心里高兴得要死,面上怕也要将这事栽到赵云头上,洗清了自己,名正言顺地接管辽东。
他们虽说不惧,可这事再难善了,到头来还是要强攻辽东。
在拿刀子捅了人之后的惶恐中,王妩的念头转得飞快,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却被冲鼻的血腥味呛得胃里一阵翻腾。
好在外面的亲卫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已经冲了进来,灼人的热浪从撞开的大门外一股脑地涌了进来,虽然带着同样令人憋闷的焦味,但好歹是将血腥气冲淡了。
王妩顾不得脏,当下拾起公孙恭做借口带来的狐裘,索性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将还在发抖的身子牢牢地裹住。只随意将手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便扬起头,挺直了背脊,指挥众人将公孙恭藏起,守住官驿大门,不许一人走脱。
然而,应对得再快,气势再足,表现得再镇定,都是强装出来的。就如同她裹在身上的狐裘一样,只是为了挡住心里的后怕。一见赵云,却是再也控制不住,竟是连她背后还有二十五个挽弓的人也忘了,强撑了许久的肩膀一松,直接就这么哭了出来。
赵云看到的狐裘外的血渍,是公孙恭肩头被臂弩射中时沾上的。而现在狐裘飞扬开来,王妩的一件白衣上,自腰往下,半身浴血。
赵云心里猛地一咯噔,再看到王妩的眼泪成串地就这么落下来,杀伐决断的沙场将军顿时乱了方寸:“这……”唇张了又合,竟是脑中一片空白,语不成句,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妩这一哭本就是极度紧张之后心神松懈下来的情绪失控,哭出来了也就好了。看到跟着赵云的那一拨亲卫也到了近前,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是在官驿的大门前,连忙用没受伤的左手手背抹了把脸,垂头稳定了一下情绪,却立刻觉出不对来。
怎么赵云却像根木头似的怔怔地望着她?虽然哭得有点不是时候,可仔细想想,这好像是她头一次在他眼前这么哭法……
莫不是被吓着了……
王妩抬起头,就看到赵云一脸快被吓死了的表情。就在这时候,官驿后面的民宅里一阵骚乱,像是有被火势吓得逃出去的百姓发现了官驿兵士的拆房之举,冒火冲了回来阻拦。
然而只这么一瞬间,赵云也回过神来,回想起王妩方才的哭声,似乎不像是受了重伤,中气不足的样子。再凝神看王妩,只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左侧腰下,一直到腿弯处虽是一大片血痕,而她却是稳稳地站着,浑似不觉。
“你……没受伤?”
听 到赵云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王妩纵然明白过来了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从何而来,但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毫不遮掩地来回打量,自胸前到腰侧,再到腿上, 却还是一下子红了脸,撇了撇嘴:“谁说我没受伤了!”右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都疼死了!这伤口深,多半还要留疤……哎……”
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的话还没说完,王妩被赵云一把扯到怀里,力气之大,好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赵 云的头抵在她的颈后,耳边只听到他重重地舒了口气:“是我大意了……”颈后微痒,王妩缩了缩肩,低声将公孙恭的事说给他听:“这个……我那一刀出手时也没 看,估计……位置不大好……但公孙恭现在还不能死,我让人把他送回去了,养不养得好再论,只活着一口气也能叫公孙康不安心,辽东就能继续乱着……”
赵云“嗯”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公孙康率众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而五十精兵张弓列刀,正驱着他辽东官驿的兵士拆屋阻火,旁边还有一众百姓哭喊求告。
公孙康差点直接从马上滑了下来。
赵云缓缓将王妩放开,替她理了理鬓侧的乱发,轻轻笑了一笑,牵起了她没受伤的左手,转身向公孙康迎了上去。
王妩虽没见过公孙康,但见他衣着华贵,头戴玉冠,一身酒气,眉宇之间虽不像公孙恭那般俱是戾色,脸颊的轮廓却是很有几分相似,再加上这阵仗,便立刻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她 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也明了了赵云的意思。既然她藏着身份还能被公孙恭发现,那公孙康那里怕也未必能瞒得了多久。更何况,经此一事,怕是赵云再不会单独留她 一人在辽东境内的任何地方,同进同出,也迟早被人看出端倪来。与其躲在暗处兵来将挡,不如趁此一并说个清楚,走到明处来,看谁能动她!谁敢动她!
也好。
王妩突然想到了自己似乎和这公孙康还有另外一番“渊源”,再看一看赵云,她抿了抿唇,对他这番举动的意图似乎更明了了一些。
王妩纵然着短褐,但此时披风狐裘都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底下那独属于女子的窈窕身姿自然是无从遮掩。公孙康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个“亲卫”,本就是个女子!
而王妩笑吟吟的目光向公孙康的方向淡淡一扫,却骤然一凝:“诸葛亮呢?”
照 理说,诸葛亮为使,就如同赵云和公孙康两人之间的桥梁一般。王妩在官驿他自然知道,那官驿起火,连公孙康都追着赵云一同前后脚地赶了过来,诸葛亮又岂有不 一起过来看一看的道理?若是两人因此起了什么间隙,他还能从中周旋调解,为双方寻台阶,不正是为使之人肩负之任么?
王妩这么一说,赵云也突然想起来了。郡府酒宴,他本来还和诸葛亮对面而坐,可诸葛亮途中告罪离席更衣,直到他听到号角声后出来,都不曾再回席上。
王妩心中隐隐有种不安,她的身份被泄露,官驿起火,此时又不见了诸葛亮,这一切看似全不相干的事,几乎同时发生,若说是纯属巧合,她绝不会相信,但若说其中有什么联系,她却是始终都想不出来。
若是诸葛亮将她的身份露给公孙恭知道,却又是为了什么?公孙恭以她为质,逼赵云与公孙康反目,和诸葛亮又能有什么关系?这两兄弟最终谁胜谁负,别说是诸葛亮,就连王妩都不怎么关心。说是赵云领军为公孙康作势,目的却是为了趁隙驻兵辽东,慢慢蚕食而已。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王妩整整三天。
这 三天里,尽管公孙康对王妩的身份好奇得要命,能让赵云留了一半亲卫护在官驿的女子,还能指挥得动这些亲卫,甚至自官驿着火之后,赵云就时时片刻不离地将她 呆在身边的女子,显然身份定不简单。但他一面要派人找寻诸葛亮的下落,一面又要打探自己那个“突然失踪”,不知又有何图谋的兄弟,还要安置被拆掉屋宅的百 姓,简直是忙得足不点地,根本就腾不出手来去查探王妩的底细。
公孙康这边还全无头绪,而赵云却是接到了一连串足以令人震惊的消息。
辽东只是一郡,地界并不大,当晚官驿的火势太大,早就惊动了驻守城外的黑山军。而就在黑山军拔营,准备进城为援接应时,不知怎的,却被驻守幽州的严纲察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