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爪子紧了紧,在阿燨肩头站得更稳了些,堂而皇之地跟着父子两个入了偏殿。
目下已然起更,朔风呼啸,暝色弥漫。
这个冬夜似乎格外漫长。
楚明昭浑身都浸泡在疼痛里。她听到稳婆说瞧见胎头了,让她再使把力,但她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将嘴里的千年山参片咬碎。她的力气已经被榨得差不多了,从颊侧滑落下来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见今虽值腊月,但屋内地龙烧着,熏炉供着,即使穿着单衣也不冷。楚明昭身上却有些发寒,她害怕她会在这样的温暖里就此昏厥。
裴玑将儿子送到偏殿后,让他坐下吃些东西,又嘱咐他若是累了就先歇息片刻。阿燨见爹爹转身要走,拉住他道:“爹爹跟阿燨一起,外面冷。”
裴玑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爹爹心里不静,出去守着。乖,你在此好生待着。”言罢,回身出殿。
他命人去将瞿素请了来——为防万一,他白日间没有让瞿素离开。
瞿素赶来时,见他满面焦灼之色,知他是真的悬着心,也没揶揄他,大致问了里头的状况,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紧,必会母子平安的。”
裴玑望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嘴角抿了抿,道:“可明昭之前已经生过一胎了,怎么这回还这样艰难?”
“妇人生产这种事不好说的,每一环都至关要紧,”瞿素接过内侍递来的袖炉,“我头先给她看过,胎儿不大,她又是经产的,只要她熬下来,胎位正,娩出胎儿不成问题。不过她自家心境不佳,想来是这回生得艰辛的主要根由。她总担心胎位不正、担心自家到后头脱力,惶遽焦虑,这般可不好,先就没了底气。”
“那先生说要如何?”
瞿素扫了殿门一眼,低叹道:“先等着看看。”
裴弈听闻儿媳妇临盆,已经着人去打探了好几回,但得到的回禀一直都是还没生出来。
裴弈长叹一声,他一心想让儿子身边多添几个人,就是想绵延子嗣。他这一支血脉凋敝,他最想看到的就是子孙满堂。但儿子铁了心吊死在一棵树上,他也是无奈至极。幸好楚明昭这回怀的是双胎,能一下子添俩,就是不知道怀的是男是女了。
裴弈一直等到三更也没等来信儿,实是困乏不已,便先安寝去了。然而他刚睡下,就有内侍跑来急匆匆地传报说,太子妃生了,是个男孙。
裴弈大喜,抚掌连声道好,又想起儿媳怀的是俩,忙问道:“那另一个呢?”
内侍磕巴道:“另一个还……还没出来……”
裴弈神色凝了凝,思量一番,披衣起身:“摆驾清宁宫。”
清宁宫。姚氏安置好了刚刚诞下的小孙儿,转回头便又匆匆入了产房。
楚明昭目下面色惨白,若非嘴里的千年山参吊着,恐怕早就晕死过去了。第二个孩子依旧是头朝下,很正的胎位,但是楚明昭如今很难挤出力气再娩出一个胎儿。
裴玑早在第一个孩子娩出时便冲了进来。他看着几近虚脱的楚明昭,心中锥刺一般的疼。他勉强平复了心绪,向稳婆们询问了目下的状况,听罢便又转身奔了出去。
瞿素一直在偏殿等着。他看了一眼鹦羽绿脚地风磨铜香炉里逸出的淡淡轻烟,无声叹息。
他对面的阿燨已经安静地在榻上坐了近半个时辰,明明已是满脸困倦之色却不肯睡去,立在他肩头的核桃都打起了盹儿。瞿素中间劝了好几回,但阿燨只是摇头说要等娘亲醒来——他一直以为楚明昭是得了重病,在里面被施救。
瞿素轻声一叹,又暗暗点头,这个孩子知恩义有定力,将来必能成就一番宏图。
一片阒寂中,裴玑遽然奔进来。
阿燨一下子站起:“娘亲怎么样了?”
在阿燨肩上立着打盹儿的核桃被猛地颠下去,一头栽倒了狮滚绣球绒毛锦毯上,倒也不疼,只是有点晕。
裴玑安抚了儿子,旋即将楚明昭的状况与瞿素大致说了一番。瞿素听到后来直接站起了身:“总是这般,迟早导致胎儿窘迫,届时就不是生孩子,而是下死胎了。”他见裴玑面色发白,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这只是最坏的结果。明昭头一个孩子刚娩出不久,咱们现在想法子也不迟。”
瞿素嘱咐裴玑道:“产房内留一个坐婆守着,余人全叫出来,我要细细询问。”
裴玑点头应下,回身又入了产房。
裴玑此番一共为楚明昭延请了六名稳婆,都是为人收生了半辈子的,经验老道。她们自认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太子殿下让她们出去听瞿素瞿老先生问话,还是有点懵。
五个稳婆站成一排,望着眼前这个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老者,一个个都觉得做梦一样。
瞿素询问楚明昭腹中第二个胎儿是否胎头高浮,见稳婆们面面相觑,解释道:“就是说,第二个胎儿是否还未入盆?”
“入盆了入盆了,胎位也正,”一个稳婆道,“只是娘娘产力不足,生不下来……我等帮着推了肚子,但收效甚微……”
“要不,老身几个再抱腰试试?”另一个稳婆探问道。
瞿素摇头道:“若抱腰不稳,易致令坐立倾侧,胎死腹中。何况眼下抱腰也不管用。”
众人噤声,又齐齐看向瞿素。
瞿素略一思忖,道:“我来教你们一套内倒转术、一套胎盘剥离的取胞法,我长话短说,你们听仔细了。”
一刻钟后,楚明昭盯着帐顶,疼得麻木。她也不知稳婆们在作甚,她只是觉得众人的声音都变得飘渺,感知更加迟钝。裴玑似乎是一直坐在她身畔紧握着她的手跟她说着什么,她还隐隐听到外面传来阿燨的哭喊,心里酸涩不已。
此时,她模模糊糊听闻众人跟她说再使一把力,孩子就出来了。
裴玑的声音又近了些。她听到他低低地说:“昭昭,你要相信你一定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的。”
楚明昭嘴唇微微翕动。是啊,她如果先就畏惧了,还怎么把孩子生出来。前面的辛苦她都忍过来了,不能输在最后一关上。
她已经生出一个了,只差一个。
她的丈夫孩子都在等着她。
倏忽之间,裴玑骤然感到楚明昭绵软已久的手反握住了他的手。
产房外,阿燨哭得震天响,宫人内侍们面面相看,最后又将目光转向了瞿素。
瞿素拍拍阿燨的脑袋:“对,就是这般,哭得好,再接再厉。”
阿燨又号啕一回,哑着嗓子道:“这样就能让娘亲好起来么?”
瞿素点头:“对。”
核桃见阿燨哭得伤心,拿翅膀拍了拍他,以示安慰。它不知道该怎么逗这个小铲屎的高兴,偏头看了看他,忽然也扯开嗓子学他哭喊。它从前就会学小儿哭泣,眼下学起来惟妙惟肖,只是众人瞧着一只鹦鹉发出小儿哭声,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只觉毛骨悚然。
阿燨也吓了一跳,核桃见他似乎并没有高兴起来,沮丧地低下头。瞿素在一旁拍拍它的脑袋:“傻鸟,还是跟当年一个模样。”
赶到清宁宫的裴弈问明了状况后,让宫人抱来了刚刚降生的小孙儿,小心地接过来,正自欢喜,听说儿子也入了产房,又沉下脸来,连道胡闹。
他不知瞿素还在宫里,自家带来了几个官姥姥来帮忙给儿媳妇收生。
他正欲命官姥姥们入内搭把手,就听内里传出一阵振奋的高呼,跟着就见稳婆跑出来报喜,说楚娘娘腹内第二个胎儿也娩出了,也是个男孙。
裴弈一怔,旋即欣喜不尽,大手一挥,命厚赏今日前来收生的稳婆,连清宁宫今晚当值的宫人内侍都各有恩赏,众人一时喜气盈盈,雀跃不已。
瞿素却是有些困惑,怎会是两个男孙呢?他明明算的是龙凤胎啊。
床上的楚明昭只觉腹内一空,跟着稳婆在她肚子上一推,将胎盘剥离。她知道这就算是生完了,长长松了口气。
她听到裴玑柔声告诉她生了两个男孩,想起同卵异卵的事,便问他两个孩子长得是不是一模一样。裴玑命乳母将两个孩子抱来,仔细瞧了瞧,为难道:“眼下刚生出来,皱皱巴巴的,不太能瞧出来……”
两个孩子身上的胎脂跟血污都被清洗干净了,眼下用小锦被分别裹成一个小小的团子,裴玑一手就能搂俩,但他可不敢那么做,怕摔了孩子,一次只敢抱一个。
楚明昭也想抱抱孩子,但她浑身绵软无力,只是看了几眼,便渐渐阖了眼帘,沉沉睡去。
楚明昭生了双胎男孩的事情不胫而走。人都道太子妃这是十足十的好命,一下子给皇室添了两个男丁。楚家众人也是喜不自禁,只是顾氏多少觉得有些遗憾,她比较想让女儿生龙凤胎的,这样就儿女双全了。
楚慎知晓自家夫人心思,在一旁道:“咱们姐儿还年轻,往后多的是机会再生。我也喜爱女孩儿,但眼下多生几个男丁才是好事,生女孩儿的事不急。”
顾氏想了一想,点头笑了笑。
明昭毕竟是皇家媳妇,皇室比寻常百姓更看重男丁绵延,因为社稷安稳于此休戚相关。裴弈复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若非有强势的藩王站出来复辟,这江山如何能再回到大周皇室手里呢?这也是当初太祖分封诸王的最主要初衷,太祖实则不太在意坐在龙位上的是正统皇室出身还是藩王出身,江山还是大周的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