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那齐老爷见状,却拉住廖去疾道:“廖家小子!怎么,如今偷了东西的人,还有理了?带我去见廖老爷!到让他评评理!”
廖去疾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避开了齐老爷的靠近。他眼见齐老爷不知好歹,自己已经礼让了三分,齐老爷却一点脸面也不给自己留,便不由得微恼;自己与父亲所筹谋的百年大计,人才之根基便在山云书院,他如何能与书院交恶?就算以后鲸吞蚕食,能将书院之学子,都变成他廖家麾下之士,与院首离心,那也是日后的事,断没有如今为了齐家出头的道理。
再说齐家从五代以前就没有在朝中掌握机要的人物了,如今不过是富甲一方而已,现下竟要在廖家地盘上闹事?
廖去疾这么一想,心下便有了计较。
其实齐老爷要说,他也的确不敬畏山云书院,也不怵山云子。
他心想:又不是我要把儿子送到山云书院来的,是我妻子说,“世家子都去山云呢”,我才答应的。如今什么都没学到不说,还丢了块玉。
且这世上士子和寒门之对决,可是从未吃过亏的,齐老爷不知道为何到了自己这里,竟就要破天荒地吃亏了,立即便觉得世道十分不公——寒门不能与世家相比,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廖去疾自忖不是无能之辈,见齐老爷不吃敬酒,便微微一笑:“齐大人稍安勿躁。”
说着,廖去疾便使了一个眼色给那世家少年中的一人,正是之前的报信者。那人和齐公子都倾心于云卬,本就是将齐公子当情敌看的,早先就嫉恨齐公子凭借一块玉,竟先获了关于云卬喜好的消息。现下既得了廖去疾的眼色,他就立即凑近身前,撺掇齐公子道:“你父亲得罪了院首,你可不得被赶出山云书院去?还要被云公子厌恶?”
齐公子原本站在人群中,无措地看着自己父亲和古骜的对峙,如今听了这一席话,立即醒悟过来,简直感觉就像割了脏腑中的心肝一般难受。
他当年可是能为了得一句云卬的消息,就偷了家中祖传之玉的人,可见痴心入魔已深了,如今听了这样的话,便慌张道:“这可怎么好?”
这时候那撺掇他的人便说:“你快拉住你父亲呀!否则云公子可要厌恶你了!”
闻言齐公子远远地望了一眼云卬,见他似乎又随着院首山云子远去了,那背影简直看得齐公子恨不得沁心入肺。
想到要被云卬厌恶,齐公子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难过起来,于是他没头没脑地便从人群中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劝他父亲齐老爷道:“父亲,算了罢,那玉是当时我给田榕的……”
见他父亲一副僵了面容的模样,齐公子仿佛还怕他父亲不信,继续傻头傻脑地道:“他也给我换了心爱之物,那块玉是儿子的一片心意……”
齐老爷气得差点没厥过去……他本来觉得自己占着理,儿子话音一落,周围都窃窃私语起来,自己所依仗的世家所恃也失去了!于是齐老爷抬手就要扇齐公子,倒是廖去疾走上前去,一个虎步便轻轻巧巧地将两人隔开了,摆着笑脸给了齐老爷一个台阶:“齐大人,父亲还在府中摆酒等着您呢,如今还请您移步?”
齐老爷看了看周围的情势,便知道大势已去,只好一甩袖子,恨恨地跟着廖去疾走了。
众世家子都看热闹般地鱼贯而随之跟出,山云子这时候也带着简璞,从另一道门走出了回廊。云卬倒是因为关心古骜,想与他说几句话,留在了堂内。
到了僻静之处,简璞跟在山云子身后,问道:“……那位……便是师兄荀于生的弟子,廖去疾了罢?”
山云子依着青山,负手而行:“正是,你看他如何?”
简璞叹了口气,直言道:“真乃人杰!”
“比你的弟子如何?”山云子又问道。
简璞见了廖去疾谈笑之间翻手云雨的本事,确确比只会执义高言的古骜要高明太多……简璞原本未见廖去疾时,尚且想:‘众人都说廖家公子如何如何,我看也不过如此。’那时简璞尚处处感到古骜的好来,如今真见了廖去疾,这才知道世家弟子所谓气度雍雅,大将之才,便是如此了。
然简璞护徒心切,嘴上尚不愿承认古骜不如廖去疾,见老师山云子相问,便道:“若是相比,还要再观。”
山云子看了简璞一眼,见他一副言不由衷的模样,不禁道:“你这都看不出来高下么?”
简璞冷汗有些流了下来:“我在山中时,觉得古骜已乃天下俊才了,可如今见了师兄弟子……方知道天外有天,持重老城,敦敏练达,莫过于此。”
山云子面上失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径直再往前走去。绿树环绕,青山茵茵,柳暗花明间,一袭清水拦住了去路,山云子在溪边背袖而立,衣带飘然,简璞跟在后面,见山云子不置可否地并未出言,便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我说得不对么?”
山云子望着空山响泉,不语。
简璞立在山云子身后,锲而不舍地恳求道:“……弟子愚笨,求老师点拨!”
山云子悠悠地道:“我问你,是于庙堂扬威者高;还是为民申声者高?”
简璞被一语从梦中点醒,呆愣了半晌,终于在山云子身后道:“……老师……我明白了!”
简璞学富五车,如何不知,老师山云子问的,涉及一个古老而又漫长的争论:
是贵族决定历史,还是庶民。
从廖去疾与古骜想学的东西,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廖去疾所擅长的,是在四海贵族中振声;古骜所致志的,是为天下弱民请命。山云子适才问简璞:这两人,究竟谁高呢?
简璞一点便通,会心领意——这两者高下之势,取决于时势。
世家大族精英迭出,滔天日上时,得世家者,得天下——便如秦王。
世家腐朽,寒门崛起,流民遍地时,得民心者,得天下——至今尚无人振臂。
是自己刚才迂腐了,用世家的眼光去看古骜,举止从容得体之处,似乎并不及廖去疾;
可若以庶民的眼光去看廖去疾,高高在上,不恤疾苦,可不也是一无是处,丝毫赶不上古骜?
简璞仰首,随着山云子的目光,投向了那远处空山后,高远的苍穹……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会觉得古骜现在太正直了,不适合登顶,所以这就是CP存在的意义了。CP权谋纵横,和古骜是绝配,不过暂未出场。
第28章
原来廖去疾这日在廖府中,偶得了山云书院上‘有事’的信报,便立刻当机立断吩咐了若干事宜,自己则一匹快马飞驰上云山而来。现下事情已处理妥当,大事化小,这时从廖府出发的迎接车驾,也已一路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山云书院。
齐老爷跟着廖去疾出了议政堂,只觉满胸都是滞纳憋屈之意,他虽然没有发现廖去疾在其中的手脚,但他总觉得廖去疾似乎在为难他……
可当他一踏出议政堂的大门,看见了全目的旌旗烈烈,竟皆是前来迎接他至江衢郡的廖家仪仗,甚至有江衢郡太守廖勇的亲笔信呈上:“久钦高谊,觌面无缘,远道闻风,何不相聚?”
……齐老爷读完了信,顿时觉得胸中的郁闷之气十分去了七分,这时廖去疾又上前几步,谦恭地请道:“齐大人,家父已经备下薄酒,以飨贵客,请!”
齐老爷将信收进怀中,环首一看,只见适才在议政堂看了热闹,知道自己丢了脸的围观人等,如今也都涌出了议政堂,在外面的一片空地上纷纷往他这边看来。齐老爷一时间见廖家如此厚待,心中的闷气不禁一缓,再加上日光当颅一照,齐老爷也回过神来,发觉自己适才对廖去疾有些失礼了,不就是一块玉么?若是送给一个庶人那简直是折煞家风,可若是为了给廖家一个面子,一块玉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他已经把玉给拿回来了呢!
这么想着,齐老爷就连最后的那三分难受也消去了,见廖去疾相邀,便道:“长公子先请。”
廖去疾浅笑:“您远来是客,您先请。”
齐老爷在众人瞩目的目光下,心满意足地颔了颔首,心道:“若是以一块玉,能换来与廖家交好,倒也不赖。”于是便对廖去疾道:“那齐某恭敬不如从命!”
廖去疾恭送着齐老爷由众多仆役服侍着上了马车,一直望着车驾与仪仗起了行,这才转身牵回自己的马。只见适才还看热闹的小学子们这下已纷纷散去了……可远处另一道目光却望向了自己……
廖去疾勒住了辔头,抬眼,不由得与站在议政堂门前的一棵大槐树下的古骜,目光一瞬间对上。
古骜一怔,立即抬步走上前来。廖去疾心下微微挑眉,便站在原地等着古骜,只见古骜来到了他身前,面色陈恳地道:“……廖兄今日高义,古骜不敢忘怀。”
廖去疾闻言,胸有丘壑地微微一笑,他原本没想到,能笼络古骜的机会会这么快到来,见古骜开口,廖去疾便也从善如流地展现出一副谦恭爱人礼贤下士的胸怀来:“我廖家开门迎天下学子,这是我该做的,还请古兄莫要挂怀。”
古骜看着廖去疾:“此恩不言谢,日后定报之。”
廖去疾虚怀若谷地一笑而过:“古兄言重了。”
这时那领兵的什长也带着兵随着护送齐老爷的仪仗下山去了,便远远地喊了一声:“长公子!”
古骜闻言,侧头了看廖去疾身后渐行渐远的车队,对廖去疾道:“你还有事,我暂不打扰了。”
廖去疾今日收获颇丰,心中得意,面上却越发不显,沉稳道:“古兄客气,同为山云书院学子,你我都是一样,怎么还与我分彼此?之前我对古兄有唐突之处,还望见谅。今日我先行,古兄若日后得闲,多来府中坐坐。”
目送着廖去疾跨马下了山路,哒哒的马蹄声远去了,古骜正想着今日的事入神,却忽然听见身后叹了一口气,熟悉的声音让古骜忙转过身来:“……夫子!”
只见简璞负手一步一踱地走到了古骜身前,看了看古骜,有些无奈地打量着他道:“你从山云子先生那儿一跑出去,为师便知道你又要闹出大动静……”
古骜不禁低下了头:“……我是不是给夫子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