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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一场降温,催开满大街金桂,从明月路到妙林路,香得热热闹闹兴高采烈,一簇簇一股股,汇入滨大二院满地香金。
    次日,玉兰也开了。
    刚放完长假,热得时候还光脚脖穿短袖,汗流浃背地赶老同学婚礼,回来上班就成了风萧萧易水寒,没有半点人间温暖。
    午休时候说起叁十大关,男欢女爱柴米油盐,未婚的离异的难免思春,呼朋唤友凑到窗户前,看天看云看肛肠科主任骑着电驴载妇产科护士长,身材干瘪的老两口相互依偎,晒着秋日暖阳回家吃饭,品出几分缠缠绵绵。
    “唉,我真不想找同行。”不知是谁趴在玻璃上酸。
    “再过几年有对象就不错了,还管他干什么的。”
    医生们嘻嘻哈哈起哄,一会儿护士长踩着风过来,声音砸到走廊墙壁,直挺挺穿透办公室——
    “都说了医嘱不能这么下,药都拿不出来,计费!耗材!年底医保没钱了心里没数啊?”除草机突突突,迎面把心上正摇曳的小草铲了。
    “哎呦姐,咱可是外科啊!”
    一片鬼哭狼嚎,护士长感觉像管着二百只鸭子,叉着腰正要叹气,突然想起来什么,朝还在看楼下的江澜打招呼,“对了澜澜,你找对象不?”
    二百只公鸭噤声一秒,爆发出更惨烈的尖啸——“姐,怎么又她啊,这年头弯的小姑娘这么多吗?”
    “屁,”护士长冷哼,“外科渣男谁不知道,你们别以为撩骚其他科小护士我就不晓得了,性取向都是流动的,谁往你们那流。”
    渣男团捂着脸汪汪哭:“姐,我们是狗,你也不能不做人啊。”
    江澜回过神,她靠着窗沿给同仁解围,“姐,我也外科渣女,还是别找我啦。”
    “哦。”病房老佛爷淡淡应道,眼神投过来,江澜只觉得被X光扫了一遍,心里毛毛的,“我听老魏说你最近总往骨科跑。”
    周围再次安静,鸭子们礼貌吃瓜,无声地眨巴眼。
    所以说……在医院工作就这点不好,大家工作时间长,新人太多可能不认识,但各科室的老人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常常一起吃饭聊八卦,小道消息满地跑。
    “嗯,我一个朋友的妈妈在那住院。”
    噢!“什么朋友啊澜澜。”
    “就……”江澜如他们所愿的害羞了一下,然后灿灿烂烂地笑,“别激动,我还在追人家呢。”
    “哦豁……!”何程程正好推门进来,听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数她叫得最欢。
    “可以啊,那什么时候结婚,孩子随谁姓,上哪所小学?”
    “你站在那别动,我这就给你买包花生米。”江澜戳得她嗷嗷叫。
    当然何程程没闹腾多久,下午住院总的聘书发到她手上,直接把这只秋后蚂蚱摁死了。
    “医生是一种性癖,外科医生是一种烂大街的性幻想。”何程程一边往嘴里塞汉堡鸡肉卷薯条炸鸡,一边说着警世名言,“再给我个机会,我就算被封进棺材里,也要用腐朽的声音大喊——快跑。”
    江澜摸摸狗头,“你今天又喝了几斤?”
    何程程哭丧着脸,熬夜让人浮肿,不停冒痘还疯癫,她把脸压在键盘上哼哼唧唧,“澜啊,你当年聘住院总多久?”
    “一年半吧。”
    住院总医师是大医院推行的一个轮流岗,24小时x7天在院,熬一年到两年不等,这期间白大褂都没脱下来过。上一个小姑娘在任时男友每周末带着猫来看她,活脱脱一幕妻离子散的铁窗泪。
    “你结婚吗?”
    “哈?我上哪结婚,我家那狗还异国呢。”
    “那挺好,因为你现在不办婚礼,接下来一年都别想办了。”
    “……”
    “平常心,”江澜慢悠悠说,“何总,您现在还是赶紧联系麻醉科的鲍总,很快你俩在手术室见面的时间就要超过我们了。”
    谢谢,已经在哭了。
    何程程吃完最后一口炸鸡,塌着背排手术单,深秋白昼短暂,很快夜晚来临,夜半的外科更像险象环伺的魔鬼洞,她孤身一人接急诊处理险情,还要提着灯给各路没长成的学生充当领路人,直至临危不惧,生死超然,她实在想不透一名成熟的医生,到底还算不算狭义上的人。
    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从学生时代夸夸其谈生殖器,旁边纷纷侧目的男性路人,到她抱着电脑在餐桌上看文献,男朋友过来热吻,抬眼被一张放大的血肉图片吓萎。无论是身份立场还是知识行业造就的少数人,归根到底都是孤独的。
    谁都想过要找行外对象,就连何程程自己都舍不得和数学男友分手,然而普通人很难理解她们,这条沟壑会越撕越大,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和同行彼此搀扶,走向稳定且不甜蜜的全剧终。
    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哇,我们打算圣诞自驾游,一路开到湖边冬钓,两个老司机换着开!亲爱的你怎么样,昨晚流星雨看到了吗?
    啊,我……很忙。
    这样啊,那好好照顾自己。
    上哪里照顾自己,何程程忙得顾不上喝水吃饭,她长叹一口气,捂住熬夜发红的眼睛……
    “接120急诊,主动脉夹层,生命体征低,准备紧急手术!”
    草。
    “我先过去,把你们江老师喊起来。”何程程薅住研究生,“问她找老韩。”
    接下来,又是一个孤独的夜晚和黎明。
    血光之灾每天见,睁眼闭眼忙到年底,身为住院部大管家,24小时的猫头鹰好不容易放空大脑坐下来,后知后觉发现一件很细微的小事。
    ——江澜的饭盒换了。
    而且换得很灵异,无论是十二点、一点还是两点,她出去转悠一圈总能拎来饭,拿到值班室加热,分好格子的一荤一素配大米饭,第二层还有汤,把科室的炸鸡饭烤肉饭杀得片甲不留。
    当然何总的精力已经不足以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某天她边等外卖边啃士力架,怨念的小眼睛不受控制地停在江澜的饭盒上,嗯,彩虹封闭盖,造型很像日式便当,更要命的是盖子和保温袋都是粉色的,画着可爱的熊熊。
    内扣一开,打开效果在头晕眼花的她看来犹如小当家揭锅,不锈钢内胆里金光闪闪——是一排厚蛋烧,里面卷着生菜鸡胸肉,旁边一格西兰花,米饭热腾腾躺在下角,黑芝麻在上面摆了个胖胖的心。
    “!”
    一瞬间晴天霹雳,石破天惊,何程程大彻大悟——江澜这个坏女人,有狗了。
    哪家的狗,什么样的狗,在线等,挺急的。
    何总在之后的日子不得不分出神来思考这个问题,还好在巨长的在院时间面前线索无限放大,不需要刻意就能看到,比如这个饭盒出现在走廊的外卖点,包得规规矩矩,在海量外卖中十分不抢眼,比如小姑娘总是放下东西就走,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竟然没一个瞅出她和外卖员的区别。
    偶尔碰到几次,女孩子身形笔直,口罩遮住半张脸,剩下眼神淡得像一抹云,她戴着耳机自顾自往前走,看上去是高冷的那款。
    何程程沉思片刻,她不是滨大毕业,没磕到当年天造地设的校园爱情,自然对江澜的前任印象不深,在她看来,张总是个很健谈的人,家里又有点药企背景,在科室刷足了脸,包括当时新来的她,“何医生,我是江澜她对象,你好你好。”干燥的手掌交握,笑容加八颗大白牙。
    商人做派,何程程撇撇嘴,第一印象不怎么样,后面又闹出这么大的事,撇开外面疯传的几个版本,她曾亲眼见过澜澜换洗手衣,胳膊大腿到后背都是血痕,像是拿什么东西抽的,伤处肿高破皮,四周落着惨不忍睹的乌紫。
    “你不用走,”何程程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沉重,她背着手走上前,跟人家小姑娘堵了个照面,“坐下来等等,这场手术快完了,我这就叫她出来。”
    小姑娘被唬得倒退一步,肉眼可见的红从脸上迅速蔓延到耳根,怎么看都乖乖巧巧的,一边点头一边结巴道:“好、好的。”
    何程程爽了。
    ……
    滨江卫视曾经播过一期在人间,摄影师扛着摄像头跟拍各大医院,其中一场就在滨大二院心脏中心,当年收视率一贯长虹,急诊、外科、大手术,峰回路转看尽人间真实,被称为踩爆医疗剧的神仙纪实。
    心脏病以发病高,病情急,高死亡率进入大众视野,又牵涉各大基础病,因此只要医院有条件,科室大联合是效率最高响应最快的模式,CCU、ICU、心内科、心外科、胸外、儿外、介入、麻醉、康复等等都是其中一环——打破科室藩篱,实现疾病发展过程的病人急转,这个地方就是心脏中心。
    如今心脏中心的大主任名叫邵青峰,当年从滨大心胸外科顶级大佬“刘一手”那接棒,在中心一做就是二十年大当家,在手术台干了这么多年,新年一过,终于开始筹划退休了。
    当然退休是不可能一下退掉的,韩思问拖着江澜来看他,老头精神抖擞,乐呵呵接过学生孝敬的茶叶,怎么看都像只精明的仓鼠,“先和老婆去西北看看杨树林,明年再返聘嘛。”
    老邵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或者说职业将他塑造如此,兴致来了带着科里深夜扫荡火锅店那是常有的事,他的口头禅就是:指不准哪天脚一蹬翘辫子呢,过一天快活一天。
    “我前天还看见你那闺女,”他戴上老花镜看论文,想起来给韩思问比划,“长这么高,可了不起喽。”
    “说来就愁,她又不好好吃饭,现在跟个竹竿子似的。”
    “哈哈哈那不是闺闺的错,是你做饭不行。”
    “……”
    师徒在书房聊科研聊家常,中午张罗着吃饭,两个粗心大老爷们这才发现江澜靠着客厅沙发打盹,师母还给她围了个小被子。
    “这孩子,变着法让人心疼。”老邵放低声音,探头给妻子说,“爱萍啊,我记得小澜喜欢吃那家龙井虾仁,点上点上。”
    回头再看,只见阳光温柔,额前乱发被焗成金色,她一呼一吸,脸颊都睡红了。
    “我还记得啊……她是那届七年制第一个找我的。嗨,你就感觉她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提着包神仙酥鸭说老师我想干心外,然后就忘不掉了。”老邵多看几眼直摇头,“她当叁井打篮球说干就干嘛?实习没少给我捅娄子,被护士长到处撵,但——唉,不会就学,知错就改,胆大心细,她真是干这行的好苗子。”
    野草一样的小姑娘,至今老邵还能在满园桃李中回忆起她的眼神,足够炙热锐利,在医学作兵书,电极刀和药物为前锋的无影灯战场上,经得起与疾病死斗的消磨。
    他是看着江澜成熟起来的,从管床开始,拉钩、缝皮、助手到主刀,她不是最快最好的那个,可从开胸切除到缝合,稳扎稳打总能不断变好,行云流水令人信赖。
    老邵私下里常跟老伙计炫耀,我这关门弟子太好了,前程无量啊,那什么莱比锡的进修名额,拿来吧你。
    只是后来……
    “思问,我不在你盯着她点,这两年把副高过了吧,再耽误下去怕要没戏。”
    “论文还在审,这还是我去年天天催她才给我挤出来,”韩思问哭笑不得,“老师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之前半年的听力……把基层服务耽误了。”
    一并搁浅的还有出国进修,职称考试,一夜之间进取心好似被拦腰截断,天才再也没了下文。
    老邵心里一阵难受,外环境的摧残比自甘堕落来得残忍。那天像今天一样冷,出着大太阳——无济于事的太阳,斜斜地打着学生微弓的背,手指紧捏的袖口。
    邵导,她跟人交谈还不适应,需要侧过脸,显得茫然又局促,您人脉广,有认识的律师吗?
    无论关系还是金钱……她除了倔强一无所有。
    我打不过她。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意气、锐利,甚至那团火便在那刻熄灭了。
    老邵叹了声作孽,坐在椅子上缓了很久,忍不住问:“那她……现在谈朋友了没?”
    “她不说。不过大家都看出来了,前几天俩人还偷偷摸摸在医院逮猫呢。”
    老师你最喜欢的那只黑狸花,现在已经被阉完送走了吧。
    邵老先生张嘴呆了几秒,被情绪过山车甩得大脑空白。
    果然人老才会伤春悲秋,年轻人啊,哪有空回头看呢,他忽然想起当年见不得骂不得的神仙酥鸭,你呀——哈哈哈笑弯了腰。
    这一天江澜在导师家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她刚伸直懒腰,恍惚间就被拽上饭桌,面前摆满香喷喷的菜。
    师兄开了两瓶菠萝啤,两人拿瓶脖子干杯。
    “你可要好好的啊。”
    江澜困惑,“我不一直都很好嘛。”
    虾仁太好吃了,她眯起眼睛懒懒嚼,等着拉清樾去吃,女人卷毛凌乱,笑出两个梨涡。
    作话小尾巴:
    江澜这条路如果让清樾走……是真会出人命的。
    哦对了,澜澜上学的时候七年制还是七年制,还没被改成八年制。
    说个特搞笑的场面。
    清樾没做好准备面对江澜的同事,后来她再偷偷摸到科里,大家波澜不惊,眼皮子一抬点头致意:“来了。”
    清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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