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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啃着馒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老头,肩上扛着一条麻袋,正朝我慢慢走来,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想,遭了,他是要来抢我馒头吗?这样的人我知道,我们镇上就有,可以叫做叫花子,或者拾荒者、臭要饭的、五保户等等,总之没有一个称呼听上去是好的,就像生活在人间的游魂野鬼,居无定所,身份不明。
    目测这老头子六七十岁,身高一米六五左右,与我差不多高,体型消瘦,一身衣服油腻腻的,头上像顶着一盆衰草,很邋遢的模样。我马上警觉起来,以飞快的速度在脑海中设定多种办法,要是他来抢我的馒头,我肯定要打一场保卫战,他那样衰老的身体,肯定不是我的对手;如果他是因为饿了,找我要馒头,我最多可以给他两个,以肖玲玲的名义对他捐助两个馒头,这是我最大的接受力。
    抗麻袋的老头子一样没有人注意,像我一样在这个世界可有可无,这让我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于是,我看他的目光更友善了些。
    他绕着我走了半圈,低着头做认真的思考,一定是在想怎么跟我说第一句话,看来他没有昨晚路灯下的那些女人胆大,他深色的脸颊带着老树皮一样的沧桑感。转悠片刻,老头子显得高兴起来,我看见他捡到一个半截没有抽完的烟,放下麻袋时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拿出打火机来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边吸着烟又捡了好几个烟头拽在手里。
    我已经坐了起来,看着老头子心满意足的抽着烟,就像皇帝刚从宠爱的妃子榻上下来一样悠闲自在,他离我一米远蹲下来,一手夹着烟,一手拉过麻袋,屁股坐在麻袋上,黑亮的目光从沧桑的脸颊上射向我:“娃儿头,从家里跑出来啦?”
    我想他一定是在跟我说话,我把本来想好好品味的馒头全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脏老头对着天上吐出一缕长长的烟,烟在空中消散时,他用力的咳嗽两声,指着我的帆布双肩包:“家里有啥不好,非得往外头跑?唉!这世道。”
    像是问我,又像是在为世道感叹,我故着镇静,不敢有丝毫懈怠,也可能是神仙故意扮成这模样试探我,农村这样的故事很多。听说有一个人挑米出去卖,走得特别早,路上还没有人,这个挑米卖的人也是很穷才会去卖米,路上却遇到一个叫花子在路边烧火煮饭,看到挑米的人经过时,向挑米的人要米下锅,说锅里只有水,就差米了。挑米的自己也很穷,但想到自己好歹还有米可卖,叫花子连一粒米都没有,就给叫花子锅里倒了米,继续挑米往集市上走,还没走到集市上,就有一个人以市价百倍的价格把那担米卖了,挑米人回来时,叫花子不见了,传说故事中那叫花子是神仙,单独帮助善良的人。
    农村里这样的传说故事很多,可无论是我,还是李文白家的孩子,我们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好事情,陶春兰那么辛苦、勤劳、善良,依然没有遇到帮助她的神仙。要是觉得这样的故事不可信,可为何又会有这样的故事呢?我想神仙可能还是有的,但可能非常难以遇到,或者遇到时没有珍惜,我可不想错过神仙。
    也不都是遇到神仙,也有把命丢了的,记得小时候,外婆说过,有一头熊,肚子饿了,它走进村里找吃的,看见熊进了村子,所有人都拿棍子驱赶它,熊当然就没有吃的了,这熊很聪明,它在埋伏在村里,看见一个小孩送走了他的外婆,熊灵机一动,小孩刚把门从屋里锁上,熊就去敲门,说自己是外婆,让小孩子开门,小孩子真以为是外婆又回来了,打开门后,熊就把孩子吃了。
    故事总是有好有坏,如果那个卖米的遇到的是熊扮的叫花子,他往锅里倒米时,可能会因为疏于防范而被熊吃了。如果那个小孩子遇到的是神仙,肯定一生飞黄腾达是没有问题的,怎么能确定遇到的是神仙,还是吃人的熊,我想就像丢硬币一样,全靠运气,跟善恶好像没有关系,神仙知道善恶,熊能知道善恶吗?
    眼前的脏老头就算是熊,他也没法就这样吃了我,大桥下这么多人,总会出手帮忙吧?所以我不怕,我觉得他可能是神仙,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神仙的话,只好战战兢兢的说:“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显然脏老头被我问住了,他抬起头,看看钢筋混泥土的大桥,又把烟头在脚下用力的踩了踩,我闻到他都抽出烟蒂的焦糊味了,踩不踩都已经燃不了啦,大可不必多次一举,像那些人用手指往空中一弹,画出一缕焰火,更显洒脱。可是我从没抽过烟,喝一毛钱的糖水都得节约着些,那有钱抽烟呢?记得班上几个同学抽烟,被老师逮住狠骂了一顿,烟也没收了,老师说抽烟会得癌症,可是老师经常抽烟的,手指都熏成焦黄色。
    脏老头子把脸低下来,看看我:“娃儿头,我是无家可回,也可以说到处都是我的家,我跟你们不一样。”
    怎么会无家可回呢?我这样抱养给别人的人也是有家的,只是我不愿意回,他肯定也是有家的,只是他也不愿意回去,但是他不承认,我承认我不想回家。
    想着他可能是神仙,而我就是那个卖米的穷人,我拿出一个馒头递给他:“昨天晚上买的。”
    脏老头子也不拒绝,伸手接过馒头,看见他的手和馒头完全两个颜色,好像一张黑白画,画中手指如鸡骨,手背像干树皮,泛起白色龟背纹。接过馒头以后,脏老头子看看白色馒头,看看我:“以为我是要饭的啊?”
    我以为我触怒老神仙了,不该主观的判断他是一个要饭的,正担心之时,他又说道:“我也要饭,可我不能向你要饭,娃儿头,还是早点回家,外面的饭碗不是那么好端的。我看你样子,是感冒了吧?以前睡这个草堆堆的老头儿才死不久,你又睡勒个上头,不吉利哦。”
    我本能的抬了抬屁股,还是坐了下去,都已经睡一晚上了,此时起来怕是也无用了,枯草堆上早已有我的体温,昨晚我还在想,大桥下怎么有这么一个枯草堆,像是刚好给露宿桥下的人准备的。转念又一想,这么冷的天,莫不是这脏老头子拿话吓唬人,等我走了他好躺上来,我坐下去时,随口说道:“不可能哦,是死这上头?”
    脏老头子把馒头揣在怀里,动作流畅自然,看我不相信的样子:“当然啰,狗日那些人也缺德,死人拉走了,草垛垛也该收了嘛,狗日的太缺德。”
    我想,我也是想死的人,无所谓,说不定感冒就是要死的征兆,可是我从小就是倔脾气,胆子也大,夏天坟头最凉快,我和李文白家的孩子,还有肖玲玲,不知睡过多少夜坟地。我已经不大相信脏老头子是神仙考验我了,神仙能骂人吗?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天死的啊?”
    “哦,大年初二还睡这里,初三半晌午发现没有响动,我每天都来这边逛一圈,是我看到的。”脏老头子伸出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卖部:“不信你去问,我让那小卖部的老板叫的警察来,警察捂到鼻子看了看,啥子都没说,让几个人抬起往车上一甩就拉走了,哦呦,人死不如狗,也不如猪哦,猪狗死了还能吃肉,人死了还得巴起活路烧骨灰,麻烦得很,听说烧死人的油是用来给飞机加油的,还是有用的啊?”
    我是没有坐过飞机,更不知道飞机加什么油,我们老家死的人都是抬着棺材下葬的,再穷也得买口棺材,如果人烧了以后的油是给飞机用的,那农村里也太浪费了。也可能是农村人坐不起飞机,所以不愿意让自己烧出油给飞机用,这倒是对的。如果我死了,我也不想被拉去烧出油来给飞机用,我连飞机都没有凑近看过,只在天空出现呜呜的声音时,抬头看过如麻雀一样大的白影,听说那就是飞机,飞得太高,以至于我多次想用弹弓打下来,都够不着。
    脏老头子说得那样真切,我不得不相信,据说人死后七天内魂魄不会走远,还要把生前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叫“收脚迹”,第七天到达死的地方,第七天叫“回魂夜”,农村死了人,第七天夜里在死人的屋里地上洒上灰,第二天早上能看到脚印,我去参加过别人家的葬礼,却没有机会在第七天去看脚印。
    以脏老头子的说法,以前睡在这里的老头儿是初三死的,今天是初七,死老头儿的魂魄应该还在其它地方“收脚迹”,那昨天晚上他肯定在别处,一定不知道我睡在这里,这样想,我的心安宁一些。又想,万一这死老头儿一生没有去过几个地方,他会不会提前回来他死的地方呢?这也说不定的,我们村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镇的范围,要是死了“收脚迹”就会很快,如果我死了,就麻烦很多,我已经出来几百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死要把从前的脚印都收起来,像我这种不甘平凡的人,又如此固执己见,我可能不会去“收脚迹”,因为我怕再看见肖玲玲。
    据说“脚迹”没有收完,没法投胎做人,而且必须七天内收完,以后的岁月里我去了无数山山水水,我这种人死了一定没法在七天内收完脚迹,看来我是没有下辈子的。
    脏老头儿在手心里选着烟头,把最长的一个咬在嘴里点燃,把其它的烟头放回兜里,抓紧时间吸了几口,又把烟头踩在脚下,说:“娃儿头,最好换个地方哦,我走了,只有我这样的好人才告诉你,你看其他人跟不跟你说嘛,龟儿那些人都锤子得很。”
    他把麻袋甩在背上,佝偻着背,左顾右盼的走进细雨里,我看着这个好人离去的身影,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恨这个好人。他要是不告诉我,我也就睡得心安理得,多么温暖的枯草堆啊,外面下着雨,我全身无力,离开这枯草堆,我能去哪里呢?
    我站起来,把帆布双肩包甩到枯草堆上,似害怕被别人突然占据了,我不想去周围捡烟头,我不抽烟,想着是否坚持着到处去逛逛。这样生病后坚持干活,或者走八里山路去读书是常事,才离开家两天,我好像已经没有从前坚强了,当我发现这一点后,我恨恨的提醒了自己:前方可能千难万险,不可这样贪生怕死。
    我走到雨和没雨的边缘,伸出一支手在雨中,雨水的冰冷马上传到我的身体,把手收回来,决定还是再等等看,说不定中午时雨会停下来,当我回头时,看见几条野狗嗅着馒头的香味朝枯草堆去,我飞跑回去,野狗扫兴的在旁边徘徊着又走进雨里,就像那些匆匆路过的人。
    我想去问问那个小卖部,以确认脏老头说的话是否属实,可转念一想,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只是路过而已,是不是事实对我重要吗?世上每天死那么多人,难免有死在枯草堆上的,只不过巧合让我碰上了,还跟那个死了才四天的人睡了同一个露天被窝,我用劲把鼻涕甩在地上,对着天空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以此抗议老天爷从不让我巧遇好事。
    我明明有一颗高级的灵魂,却偏偏要把我生在那样的穷人家里,而且还没亲生父母送给一个老瞎子,要是我这样的灵魂生在城里人家里,小时候学钢琴、学画画、学文学……我这样的少年天才,现在早已光耀神州,又如何会睡在大桥下,更不可能睡在一个刚死四天的人睡过的地方,老天爷真是不公平,跟李瞎子一样眼睛瞎了。
    无论是老天爷,还是李瞎子,我的埋怨都没有用,老天爷坚持着他的坚持,李瞎子也坚持着他的坚持,我只能坚持我要远走,哦,我们都是坚持自己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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