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棒球杆挥中那人的后脑,看见浊稠深红的血液从周青的发林间缓缓淌落蔓延,她在陡然间,觉察到一阵陌生的惶惧浮上心头。
那么多血流到他那宽厚的脊背间,染在他身上那件干净的白衣上,像一道道被鲜血淬染的烙痕。
嘉允那时很想对周青说,很抱歉弄脏了你的新衣服。
他忽然从鲜血中抬起手来,轻轻握住了嘉允被绳结勒到满是血痕的细白踝骨,可那一瞬间,嘉允的心早已被惊惧后的失控占满,她再度举起棒球杆,重重地朝他背骨上砸去。
“啊——”门口传来一声如同渗血般凄厉的尖叫。
迎着那盏由于经久失修的灯泡,迎着头顶昏暗闪烁的光线,嘉允第一次将这个人的面孔看清楚。
是那样天真黑亮的一双眸子,又那样年轻稚嫩的一张脸。
随后嘉允被冲进来的顾浅死命抱住,棒球杆砸落到那一块灰濛濛地面上。
千禾冲进来的那一霎,嘉允忽然清醒过来,可是他并没有看见她,而是奔向沉初语的方向。
看着他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到怎么也解不开绳索的那一刻,嘉允感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骤然抽空,她那张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浮起一抹笑意,竟比她哭的时候还要凄苦。
她好像是那一刻明白的,表哥有了爱的人,眼里心里就没有了她的位置。
那晚的月光笼罩着一层碎冰,被灼热的空气烘化成雨,迎面朝她浇下来。脚下淌了满地的血,映着窗外天,那一轮昏红的月亮,把她的罪行全都见证下来。
周青在医院躺了五个月,背骨骨折,头部做了四次手术。他醒来后对于绑架罪行供认不讳,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说。
他当时才十七岁,在小叔的怂恿下,成了绑架案的同伙。
最后,主谋落网,他虽作为协同作案者但由于未成年且不曾对受害者实施伤害行为,减刑后只判了一年零叁个月,同时也得到了一笔他父亲在试药项目中意外身亡的赔偿金。
打伤周青的事最后是顾千禾顶下来的,她们是在看球赛的路上出的事,他因此负疚很深,谁劝都不肯回头。
最后他和沉初语篡改了供词,嘉允不知他们到底和警察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嘉建清走了多少关系帮他洗掉这项本就不属于他的罪名。
往事支离破碎,时断时续,很多记忆在她的脑海中都已经模糊消弭。只有那一晚,她躲在楼梯口,听见顾浅坐在客厅对嘉建清说:“我看见……我当时在窗外就看见了,她拿着球杆朝那男孩头上砸了过去。等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地上全部都是血。可她还是不放过地上那个人……她那个样子,让我想起……”
“别说了。”
“老公,我真得很害怕,你没有看见,她的眼神和那个人是一模一样的……如果我当时没有进去拦住她,她真的会下手杀了那男孩……”
“她只是太害怕了,你不要想太多,没事的。”
“可医生做过检查,她和初语身上什么伤痕都没有,那两个绑匪根本没想过要伤害她们。可是她,她是真的朝着那男孩下了死手,我见过那种眼神,我知道的,她想要那人死。”
“顾浅!别说了,你太敏感了。”
嘉允此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只是顾浅在亲眼见到她用棒球杆行凶之后,回去竟病了多日,性格也一天天的古怪起来。
嘉允反倒和没事人一样照常去读书交友,初叁那年过得很放纵,常常逃学,被抓回去后,又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向嘉建清求饶,求饶无果就和他翻脸吵架。
嘉允不知道他和顾浅离婚有没有自己的原因,但是她想,如果没有她,也许他们会过得更舒心点。
为什么要朝着那个男生下死手呢?
顾浅后来明里暗里有向她问过这个问题。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很平静,也许手里还在玩着游戏机,朝着顾浅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回到自己手上,然后她说:“因为那个人在绑我的时候,勒痛我了呢。”
回想完这些事,距嘉允被千禾捉回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现在是周日夜里十一点钟,这个时候,不知道小聋子到没到学校,也不知道他吃了没,回去的路途顺不顺利。
她拽过被子闷住头,将自己藏在黑暗中。她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倦得发麻,浑身瘫软。
可是意志却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返醒过来。等到她回过神,手里的电话已经拨通。直到她听见电流杂乱声中,一句熟悉的声音。
“喂,嘉允。”
她浑身静滞多时的血液,这才缓缓流淌回温起来。
“计许,我还有个故事想要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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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允,你等等。”他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逐渐被电流杂音掩盖,继而自动挂断。
嘉允捏着手机正愣神,听见房门被敲响的动静。
她没说话,门外也没再发出任何声响。
五分钟后,她收到一条信息。
【明早上学,早点睡。】
这个信号昭示着她和顾千禾之间的战争正式结束。
但她没有闲心挂念到旁的事上,想起计许径自挂了电话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她的身体那样疲惫,可是思念却在此刻叫嚣得愈发强烈。
昏黯的房间,无端的阒然。厚重的窗帘被秋风撩开一角,柔恰的月光从中泄出一抹踪迹。
就在这样漫长等待的黑暗中,嘉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竟是如此想念那个人,无尽的渴切快要将她的心灌满。
万物散却,欲望在浮动,化作翻涌的思念,占据这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