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炸了的人群如同淹没了他们家乡的洪水,决堤一样向着四周漫无目的的疯狂奔逃,转瞬之间,混乱的人群就开始冲击西山大营兵马布下的防线。
铺展了半片天幕的瑰丽焰火不仅仅瞬间就搅乱了城外的棚户地区,就在焰火升空后的短短数息之内,帝京城内就如同是呼应一般,有数处不约而同的爆出了火光!
其中距离禁宫较远的数处还仅仅只是火光而已,而距离禁宫最近的大长公主府中却是一声震天的轰鸣!
大长公主府的位置就在朱雀长街的西侧不远,整个府邸的北墙更是紧靠着金水河,这震天的巨响顿时扰乱了长街上正在观灯过节的普通百姓,原本欢声笑语的舞灯队伍和人流刹那间就乱了次序。
平地炸响的惊雷如同就在耳边,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大轰鸣惊得街上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混乱如同快速荡开的水波,在人群中迅速扩大。
这声震天的巨响在吓坏了百姓的同时,和大长公主府仅有一河之隔的禁宫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而在凌光门上,陪伴圣驾一同观礼的朝廷命官们各自都是大吃一惊,这样的巨响在近距离内骤然响起,甚至有人下意识的惊呼出声,直到看到皇帝陛下神色平静无波,这才红着脸闭了嘴。
建帝段铭启和皇后季晚彤是早早就心知今晚十有八九会出事的人,提前就做足了心理准备,饶是如此,巨震突然响起的一瞬间,季晚彤也不由下意识握紧了建帝的手,段铭启连忙回握住她:“彤彤!”
季晚彤到底是有提前预知过的,此时不过是巨响太过骇人才一时失态,转瞬也就恢复了神色,等听到皇帝陛下情急之中连她闺名都出了口,倒是脸色一红,嗔怪的瞥了一眼。
此刻由凌光门放眼望去,城中星罗密布的灯光画卷中如同水中投入了石子,随着数处火光的升腾和蔓延,街上的人群已经彻底混乱,如今站在高大的凌光门楼上,看到的景象如同乱世!
只一眼,就挑起了段铭启心中的怒火,他克制的转开视线,神色温和的对皇后说道:“梓潼先回去稍作歇息,莫要劳累。”
“陛下。”
季晚彤有一瞬间的抗拒,随后她想起了自己是大夏的皇后,在她身后,还有二十多名心中惊惧不安的命妇,何况她也知道,自己如今身体沉重,留在此处除了会让天子分心之外并无更多的益处,是以季晚彤深吸口气,冷静的从一名妻子的角色再度转换成了端庄贤淑母仪天下的皇后,扶着腰身缓缓的屈膝。
“陛下请务必多加小心,臣妾恭候陛下归来。”
双膝刚刚下弯,就被段铭启稳稳扶住了手肘,天子的视线一转,便落到了季晚彤身后数步之遥的纪清歌身上。
此时纪清歌站在一众命妇的最前沿,适才轰鸣巨响甫一响起的时候,她也曾偏头向着声音起处望了一眼,然而也就仅仅只有一眼,便就镇定的收回了视线,此时正也跟着皇后的动作一同礼拜,在这名窈窕少女身后,便是一群年龄各异的命妇们惊慌之下并不整齐划一的见礼。
“元贞县主。”
纪清歌稳稳的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纤细的脖颈微微低垂:“臣女在。”
段铭启定定的望了这名镇定自若的少女一瞬,眸底的赞赏一闪而逝,温声道:“朕将皇后和太子暂托于你,还请县主悉心看顾。”
“臣女明白。”
纪清歌冷静的应下,便就直起身来,上前两步稳稳的扶住了季晚彤的手肘:“娘娘,我们暂且回避吧。”
段铭启目送一众女眷簇拥着季晚彤而去,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这样的局面,他和靖王两人早就做好了部署,但凡事都要提防一个万一,如果真出了‘万一’二字的话,他身边并不安全。
颜家反的是段氏帝王,他这个当今天子会是首要的目标,即便是已经层层布下了罗网,也终究还要防备一个困兽犹斗。
这种时候,在他身边除了会受到波及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他和段铭承一早就在距离凌光门不远的一处宫室布置了人手,一旦事发,彼处将会是禁宫之内最安全的所在。
比在他身边要安全得多。
段铭启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出——他的妻儿所在的位置会被层层守护,他未来的弟妹同在一处,也不会有事,如此,他和铭承都可安心,可以心无旁骛的等待事情落幕了……
心中想着,目光扫了一眼神色各异的朝臣,将不少人强装出的镇定神色看在眼中,心中微哂:“众爱卿,你们也同去便是。”
然而这样的口谕却没人敢应声,有资格伴驾在凌光门上观礼的都是三品以上大员,眼见这般事态,不管心中到底是不是真的怕死,此刻都是齐齐躬身行礼:“请容臣等陪伴圣驾左右。”
“众卿留在此处于事无补,不若安抚一下女眷也能免得慌乱。”
皇帝陛下很贴心的给想要离场却又不敢离的人找到个借口,不少人面面相觑了一瞬,便就真的有人讷讷的躬身告退,就连英国公都因为年龄大了被劝离,最终留在凌光门上的,只有左右两位丞相,大理寺卿,兵部侍郎,以及安国公卫远山这寥寥数人罢了。
段铭启见这几个不肯动脚,也就不再开口,转回头沉默的望着之前还是一片欢声的偌大王城,看似淡漠的眸中暗云翻滚。
季晚彤此时刚刚扶着纪清歌的手小心的迈下了凌光门城楼的最后一级阶梯,终于让身怀六甲的皇后安稳踏上了平地,纪清歌松了口气,季晚彤却在此时心有灵犀一般回首望向了静默矗立的凌光门。
暗夜之中,这座分割禁宫和百姓的门扉显得无比肃穆,由她们此时的位置,只能看到刚刚下来的阶梯以及暗红如血的四壁,天子的身影,乃至其他人,都已经望不到,季晚彤静静的望了一息,纪清歌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腕:“陛下和段大哥毕竟早就做了安排,娘娘无需忧虑。”
季晚彤偏头望了一眼这个容色镇定的姑娘,少女璨若星辰的双瞳稳稳的和她对视了一息,季晚彤不知怎的,心中便静了下来。
“娘娘此时要照料好自己,陛下才……”纪清歌目光看到扶着皇后另一侧手臂的一脸严肃的太子,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便勾唇冲他微微一笑:“陛下和太子才能安心。”
“县主姐姐说得极是。”太子段泽之小脸上白白的,却并不见有什么惊恐的神色,唯有从抿得紧紧的口唇和死握着季晚彤衣袖的小手上才能看出这个孩童的紧张,“母后自身安康,孤和父皇才不会忧心。”
县主姐姐?纪清歌听着小孩子拼命想要一本正经却仍透着稚嫩的话语,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想要莞尔。
许是她神色露出了些许,季晚彤也回过味来,有些好笑的揽住了段泽之窄窄的肩:“不是姐姐,要叫婶婶。”
段泽之的小脸顿时微红,随即又被他不好意思的用更加严肃的神色强行压了下去,一本正经的小模样愈发显得可爱:“县主婶婶。”
有了这样小小的插曲,原本压抑紧绷的气氛终于消散了许多,以季晚彤为首的一众女眷,以及后面陆续跟上来的朝臣们,也终于在宫人和禁军的护送下来到了那一处早就布置妥善的宫室门前。
此处早就有宫人和禁军围守等候,除此之外,另有十二名飞羽卫守在此处,见了她们一行,领头的坤玄上前行礼:“娘娘,县主,请在此歇……”
一语未完,却突然被数声惊雷般的炸响打断,包括飞羽卫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有的女眷甚至下意识的惊呼出声!
这是平地惊雷一般的声响。
不同于适才大长公主府方向传来的那声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响,此时的声响听起来并未有那般的惊惧人心,但纪清歌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听声辨位,声音来处竟然应该距此不远!
纪清歌一颗心骤然紧缩,猛然循声转头,然而视线之内却只有暗沉的夜色。
……不对!
这声音……这声音……
不等她做出反应,又是一声爆响在黑暗中猛然炸裂,人群变得愈发慌乱。
“娘娘,县主,众位大人,夫人,请入殿内暂避,一切交由吾等应对,在事态平息之前,请诸位在内紧闭门窗,不论何人叩门都请勿开启!”
坤玄到底是坤组首领校尉,短暂的吃惊过后迅速冷静了下来,纵然心头凛然,依然有条不紊的护卫着众人尽量快速的避入了殿内,确认无误之后,自己率领坤组飞羽卫以及守护在此的禁军在殿外迅速组成了防线。
而紧守在季晚彤身侧的纪清歌紧紧咬着下唇,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的异样落在季晚彤眼中,只以为她是心中惊怕,想想这个姑娘才刚刚及笄,季晚彤心中暗叹口气,安抚的拍了拍纪清歌的手背。
纪清歌却根本无心旁顾,她此时全付心神都集中在耳目和心法之上。
那爆裂一般的声响,她曾听过。
在白海的地库之中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夺去了两名飞羽卫性命的,就是这如出一辙的爆响!
来自大洋彼岸的神秘火器!
无人可挡!
第230章
帝京城外,卫邑萧在寒冷的夜风中立马在一处缓坡的坡顶。
“传令,放他们冲出去!”
对于这一场早有了准备的混乱,他已经等候了多时,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心中仍是涌上了冰冷的恚怒!
这些混账,究竟拿百姓当做什么?!
纵然心中恼恨,卫肃衡却依然冷静自若,毕竟靖王早就有密信告知了他流民之中混杂了死士私兵一事,更是有让他提前做好或许会被流民冲击防线的准备,此时眼见着变故真的发生,这名在西北练就了一身铁血的武将有条不紊的一道道指令发了下去,原本牢牢围困住流民棚户区的西山大营的兵卒顿时有序的让开了数个缺口,以供吓破了胆的流民一涌而出。
这些涌出了第一道防线的人们,只堪堪跑出了两射之地,便就遇到了第二层防线。
随着惊慌奔逃的流民脚步靠近,在第二道防线驻守的兵卒也同样让开了缺口。
这样的举动,对于心生恐惧忙于逃命的流民而言根本没看在眼里,他们那里会想为什么这些盔甲鲜明刀枪在手的士兵竟然会不声不响的放任他们逃出,对于普通流民来说,有路可逃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而那些混杂在灾民人群中挥舞着雪亮钢刀的死士,虽然心中狐疑,但这样的时候也已经不可能停手,他们接到的指令也就是当城中烟花升空变故突起的时候,要暴起发难,在流民中制造混乱,驱赶流民去冲击西三大营的防线罢了。
下令的人并没有说过可以见势不对就收手。
更何况,此时收手,也来不及了。
被他们惊得四散奔逃的人流反过来裹夹了他们自己,不论有无察觉异样,他们此时都只能如同驱赶羊群的牧者一般,挥舞着刀锋追击着慌乱的人群。
很快,第二道防线也被越过了。
卫辰修稳稳的坐在马背上,直到遥远的彼方有一道流火骤然升空,他才一挥手中的令旗:“合围!”
领兵之将的一声令下,身旁的亲兵迅速取出烟火流星点燃,随着当空爆开的流火照亮了一方天幕,里外一共将流民聚集的棚户区围了五道防线的兵卒骤然一改先前的放任不管,齐齐亮出兵刃,开始遏制这一场人为制造出来的乱象!
此时混乱奔逃的流民早就在漆黑一片的夜晚奔逃了许久,算算距离,从棚户区为圆点,向着四面八方无序奔逃的人们足足穿过了四道西北大营提前驻扎好的防线。
再向前,是第五道。
而这一次,这些训练有素的兵丁再不肯如之前那般视若无睹,竟是摆出了迎敌的架势。
流民到底都只是平民百姓,又已经为了逃命狂奔了半晌,此刻不论是体力还是恐惧其实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原本在棚户区中因为人群稠密而显得无处躲避的空间也骤然加大,心中本就已经略微安定,再眼看着这些兵士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亮了兵刃,不少人都惶惶然的停下了脚步。
有了一个停下的,就陆续有了更多。
而这些士兵也不再姑息,西山大营长久以来都是为了要戍卫京畿才会存在的队伍,虽然因为身在内地,没有像西北军那样真正上过沙场,但毕竟也是自当兵入伍以来就日日操练,后来卫肃衡接管之后更是拿出了操练西北军的那套来锻炼三军,在有经验的人眼中这些兵尚还缺了一分沙场上的血气,但……毕竟对手只是流民!
足够了!
被足足五道防线将原本密集的人群渐次分割成了松散无序的人流之后,每一道布防的兵卒面对的压力也就骤然降到了微不足道。
面对数量是己方数倍的精兵,被一层层防线彼此分割开来的流民很快就乖乖的安静下来,毕竟他们也不过是吓破了胆子才会惊恐奔逃罢了,此刻眼见着这些兵刀枪在手一层层在人群中将那些暴徒一一处置,却不会无故去伤真正手无寸铁的百姓,人心便终于渐渐安定。
流民聚集地爆发的这一场骚乱,在卫肃衡的提前布置之下就此渐渐消弭,军中自然有兵卒不断喊话,大夏百姓,跪者不杀。
真正是百姓的人,心中早就惊惧害怕,自然是说跪就跪,虽然不乏有暴徒也想混入其中蒙混过关,但无处隐藏的雪亮钢刀以及眼尖流民的指认让他们无所遁形,很快,一个个制造混乱的暴徒就像过筛一样从人群中被按倒绑了起来。
月上中天的时分,城外局势已经渐渐平定,但卫邑萧心中却沉甸甸的。
幕后布局之人不论是谁,能安排出这样的手笔,都足可以称一句老奸巨猾!
帝京偌大一座王城,虽然外有西山大营,内有五城兵马司,禁宫之内还有禁卫军,但城中早先发生的震天巨响和几处都亮起的火光即便是在城外,也有获知。
利用流民冲击来拖住他,拖住西山大营,致使不能入城援救,而城中四处突发的混乱也足以拖住五城兵马司。
这样一来,禁宫就形同了一座孤岛。
诚然,这样的手段不可能始终将西山大营的兵马拖在城外,但在这种时候,哪怕只拖住一两个时辰都足可以影响成败关键!
禁宫之内有禁军巡视防守,但卫肃衡心里清楚,同时布下陷阱,引开西山兵马和五城兵马司,能做出这样手笔的人,不可能会放着禁军不管。
西山兵马,兵马司,禁卫军,这三处是整个帝京和禁宫最大的防护和依仗,幕后操纵之人必定也针对禁军做了安排。
现如今……禁宫之中只怕……
卫肃衡深深吸了一口隆冬时节寒冷的夜风,强迫自己排除掉那些杂念。
天子和靖王既然早就有了防备,肯定做好了万全的安排,他作为臣子,这个时候只能相信自己的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