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不疾不徐地放下自来水笔,阖上桌上的书,缓缓起身拄着文明棍来到楼下大厅中,而一旁的一间闺房悄无声息地拉开一条门缝,一双漂亮的眸子出现在门后,这双眼睛密切地追随着老爷的脚步,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楼下的年轻人,她知道,她的父亲今天会做出一个重要决定,随着父亲的脚步,姑娘的指甲深深陷入攥紧的手掌心中。
“陆先生,请坐。”李老爷手向着沙发一指,两人落座,一番简单的寒暄后,李老爷打发走下人,说道:“我还有一批药存在松北一间仓库里,这件事全仰仗陆先生了。”
李老爷是位爱国商人,哈尔滨沦陷,伪满洲国成立后,坚决不肯顺从日本人,去伪满洲商会任职,私下里一直想把物资运往义勇军的抗日前线。正发愁没有门路不知如何运作之时,一位商界老友把这个叫做陆家宇的年轻人引荐给他,当时老头子心里打鼓,如此年轻做事牢靠吗,不成想这年轻人却是出奇地稳重,自己常见的那些个纨绔子弟根本没有任何可比性。李老爷知道他是地下党,虽然年纪轻,却因为聪明的头脑和过人的胆识,是地下系统中重要的一个人物。
然而,日本人不肯轻易放过李老爷,见他执意不肯加入商会,又打起了鬼主意,劝说他把女儿嫁给关东军高级将领东野的侄子一郎。李小姐在日本留学时便与一郎相识,一郎是少见的有自己想法的日本人,不赞同右翼的政治主张,他醉心于汉学研究,对于中国有着浓厚的兴趣,他不赞成侵略,也发自内心地喜爱中国传统的女性。他和李小姐本是情投意合,可这种情况下,接受过文明教育又被父亲爱国思想熏陶下的李小姐,即便心之所向也不能嫁给一个日本人。
“关东军的关卡非常之严密,敢问陆先生,要怎么做?”李老爷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问道。
“南北行的孙老板,李老爷想必不陌生吧?”陈振中问道。
李老爷抽了一口烟,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一句认识。孙老板是黑道混出来的商人,前些年靠倒卖烟土开妓院发了一笔横财,近来为继续通过烟土谋取暴利毫无意外地投奔了日本人,想起他那脑满肥肠的样子,想起他被烟熏的一口黄牙,李老爷便倒尽了胃口,此刻他回头看着面前英俊的年轻人,他右边的眉峰处有一道伤疤,据说是当年坐牢时留下的,李老爷抽着雪茄,不明白孙老板和自己这批药有什么关系。
“孙老板手里有日本人的通行证,明日他准备从松北运送一批烟土出来,我们会在太阳岛附近截住他,借他们的车和证件一用。”陈振中放下茶杯说道。
李老爷一拍大腿,难得地笑起来,浑厚的笑声回荡在大厅里,仆人都呆住了,老爷近来被日本人搅扰,很少笑得如此开心了。李老爷看着陈振中,眼中满是欣赏,对于小辈,他一向严厉,那些不学无术张扬无脑的年轻人,被他骂死了,自己儿子个性懦弱,他也看不上眼,难得还有这样的年轻人,李老爷这才感觉中国未来有希望了。
“亏你想得出来,借刀杀人,真是好办法,好,就这么办,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有的人成天惦记我的钱包,可我一分也不会给他们,而在你们这里,钱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我不在乎。”
陈振中欣赏地看着李老爷,唇边绽放出笑意,躲在门后的李小姐看到,不由得愣住了,这个年轻人来家里许多次了,从来没笑过,他总是一脸严肃,丫头还疑惑地问过她,陆先生是不是不知道该怎么笑。没想到他笑起来竟然这么好看,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李老爷,再坚持一下,我知道东野给了您很大的压力,我们很快便会采取相关行动,尽快把您和您的家人送出哈尔滨去。”
仆人在茶桌上摆上棋盘,又端来两杯上好的茶水,陈振中看着茶叶在其中云卷云舒,和李老爷一起摆棋盘。陈振中和李老爷也算是莫逆之交了,李老爷酷爱下棋,可是很少棋逢对手,当碰到陈振中的时候,觉得终于找回了下棋的乐趣,一老一少常常泡上一壶茶,一坐一下午。陈振中的生活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中,这是他唯一的放松时刻,这样一下午下棋,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他可以暂时忘却门外的硝烟,还有内心的惆怅。
李老爷拾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如同行书一般行云流水,“哗啦”一阵响动,陈振中已经抓起一把白子,此刻捏着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忽然听到李老爷生平第一次打听他的家庭:“陆先生,令尊身体可好?”
陈振中捏着棋子,愣神片刻,说道:“家父已经不再了。”
“哦,”李老爷道歉后问道,“兄弟姐妹几人呀?”
陈振中想起自己的家人,不由得心里一痛,弟弟和自己一样,只是他不知他身在何方,妹妹已然出嫁,还好弟媳生了孩子陪伴母亲,不然母亲要多么孤独呀,陈振中心痛,自己未能尽到长子的责任。他多么想告诉眼前的长者,他是那样思念自己的家人,和早已不知去向的爱人,可在他的档案里,他叫陆家宇,家中独子,没有妻室。
陈振中不易察觉地收敛起内心的难过,看着李老爷说道:“我是家中独子。”
“陆先生一表人才,可有妻室?”
陈振中捏着棋子,隐约明白了李老爷的意图,他摇摇头,不可能吧,李老爷家是哈尔滨首富,想要娶李小姐的人,从市中心的索菲亚教堂一直排到郊区的呼兰河,自己不过是个家世不明的穷教员,李老爷怎么舍得把女儿嫁给自己吃苦呢?
陈振中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说道:“我这样的人,不适合结婚。”
“陆先生觉得我家苒儿如何?”
万没想到李老爷竟然就这样说了出来,陈振中一愣,把棋子一股脑放回去,李老爷只听得一阵清脆的稀里哗啦的声音,陈振中说道:“承蒙李老爷厚爱,正如我所说,我所做的事,注定了要孤身一人,不能拖累家庭或者被家庭所拖累。”
“难道有骨气的人就注定要孤身一个吗?”李老爷低沉着声音说道,他摇摇头,坐直身子说道,“我不认同这个道理。”
这话似曾相识,陈振中想起,那时沈月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就是这样质问他的,责怪他不告诉她真相却故意疏远她,他记得,她清晰而坚决地告诉他,我可以和你并肩站在一起,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一样可以!
陈振中的心口又丝丝地疼痛起来,找寻沈月眉一无所获,他知道,关东军司令部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不敢面对最可怕却最可能的那个结果,她不是死了就是如刘一民所说叛变了。陈振中一面要做好教师的工作,这是他的伪装身份,一方面组织给他下达的任务越来越多,他的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中。他终日忙碌,大脑几乎没有空闲,可就在昨夜,就在他坐在床边准备入睡的那一瞬间,一个想法忽然不经意般划过脑海。
去上海吧,韩景轩说不定知道沈月眉的消息!这想法多么疯狂,远在上海的韩景轩能知道什么呢,难道他能来到沈阳救出关东军司令部的沈月眉不成?陈振中知道希望渺茫,只不过是不肯放弃的垂死挣扎而已。可他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等到忙完眼前的事情就去。
陈振中看着李老爷,说道:“除非两人都是做这行的,一起面对危险。李老爷,您身边如此多的公子王孙青年才俊,比我好的多了去了,能让小姐真正幸福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这世道生之艰难,能有个安稳岁月何其不易,切莫耽误了小姐的幸福呀。”
李老爷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哼,那些个纨绔子弟。”他抬头看着陈振中,这是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女婿,“日本人逼得紧,难不成让她嫁给那个日本人不成,若果真如此,她的婚礼便是我的葬礼!”
门后的女孩儿听闻此言,身子颤抖了一下,在民族大义和父母安康面前,她的爱情微不足道。陈振中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看到了躲在门后那双满含悲伤的眼睛,他心里惋惜,他见过那个日本青年,虽然对日本人本能地排斥,却不得不承认,一郎真的和那些个愚蠢的日本人不同,他聪明冷静,有自己的判断,对汉学和中国发自内心的热爱,对李小姐也是一片痴心。在那天夕阳下的操场上,一郎的眼睛却如落日一般悲伤,他告诉陈振中,我们是多么渺小的存在,个人的幸福根本无处安放,我不能娶李小姐,虽然我那么爱她,可一旦我娶了她我们就会变成政治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都是战争呀,两个一心向往求知的纯粹的人,隔山隔水异国他乡邂逅,相知相爱,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一段姻缘,却被战争蒙上了阴影。陈振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