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成名的还有陆沉沉那个本硕博八年连读的男友。
明德大学的医学部相对本部较为独立,教学楼、食堂包括军训场地都不在一起,所以直到十天的军训结束,陆沉沉都没见到过她的男朋友一眼。
这天的天气很好。
S市难得有稍微凉爽的一天,空气吹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不是活在蒸笼里,没变成太阳底下被烤瘪的包子。
今天是星期天,冯熹微一大清早就去了图书馆,陆沉沉一觉睡到下午五点才起,换衣服的时候宣淼在玩手机,头也不抬,徐茉莉则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她时脸上挂着一副睥睨天下的慵懒神情。
她上下扫了扫陆沉沉,简短地评价:“小骚货。”
陆沉沉拿着口红,抬头冲着她一笑,又甜蜜又虚伪。
宣淼停了停手,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悄悄看过一眼。
红色的露肩一字领短裙,露出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锁骨,还有大片大片的白。
裙子底下的腿笔直纤细,单薄的脊背上,蝴蝶骨形状优美,仿佛真有一只蝶藏在脊梁,呼之欲出。
夏天对她真是太偏爱了,别人都晒成黑碳的时候,她还是白得晃眼,扎在人堆里差点就可以反光。
教官每次看到她,那张严肃的脸都会露出笑,据说一场军训还没结束,找她要联系方式的男生已经能开四五桌麻将。
“搞这么大阵仗,”徐茉莉促狭地说,“今晚不回来住了吧?”
明德大学不查寝,这真是一个值得肯定的优点。
陆沉沉正往脖子上戴项链,闻言,对她露出一个你知我知,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徐茉莉从床上探出脖子,眯着眼打量她,目光落在她脖子下方的锁骨链上。
宝格丽的,专柜售价对她来说不贵,但对一个普通家境的女大学生来说绝对超出承受范围。
徐茉莉从第一次看到陆沉沉开始,就已经发现了,她虽然长了张漂亮脸蛋,但家境却是实实在在的非常一般。
“项链不错。”
陆沉沉没打算掩饰什么,她放下一头柔软蓬松的长发,说:“男朋友送的毕业礼物。”
徐茉莉笑了笑。
宝格丽的项链在夕阳光照下晃了一瞬的光,闪过宣淼的眼睛。
宣淼悄悄抬头,从余光里看见陆沉沉背对着她换鞋的身影。她的身材非常纤细,却并不骨瘦如柴。她想起陆沉沉讲过,她曾经是很瘦很瘦的,风一吹就能折断,甚至有一段时间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是遇到她男朋友以后才被他一点点喂胖的。
胖吗?
宣淼看着手机屏幕,眼底露出冷漠和嘲讽。
明明就是故意要人夸赞的反话,隐藏在话语底下的是自傲和炫耀。
有什么可炫耀的。
她握着手机,手指抠着屏幕,用力到指甲盖半边都是青青白白。
那边,陆沉沉换好鞋子,拿过手机啪嗒啪嗒给周恪一发消息,指甲上的酒红色随着她的动作泛着妖娆的反光。
“喂。”
陆沉沉撇过头,徐茉莉坐在床边,翘着两条腿,问她:“你们俩会结婚吗?”
陆沉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但她还是老实回答:“会。”
徐茉莉瘪瘪嘴,“别那么早结婚,多玩几年,不然结了婚就没自由了。”
她大概是从自己过早进入的婚姻里得出来的结论。
宣淼在一旁忽然出声:“她男朋友要读八年呢。”
八年可不短,谁能保证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徐茉莉看过去一眼,陆沉沉也看过去,宣淼对着她俩的目光,强装镇定地耸耸肩,说:“我就说句实话。”
陆沉沉嗤笑,把手机放进包里,说:“早不了。”
徐茉莉是过来人,什么不明白,挑了挑眉,说:“他家里人不同意?”
毕竟从陆沉沉透露的信息来看,不管从哪个方面讲,她男朋友都是个有钱人。
简单粗暴点理解,就是家庭条件没达到合格的适配度。
陆沉沉不是个爱谈论自己私事的性格,但这次出乎意料地点点头:“嗯,他妈妈不同意。”
宣淼插话,“那怎么办?”
陆沉沉轻描淡写地说:“奉子成婚呗,再不同意就带他私奔。”
她说话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表情可怎么看怎么认真。
宣淼咋舌,“你拿小孩威胁他妈妈?”
陆沉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宣淼:“你这样做不怕他妈妈讨厌你?”
陆沉沉静静看着她。
“我什么都不怕。”
这声音有点冷,带着她惯有的骄矜和淡漠,爬到宣淼的耳朵里,让她愣了愣。
“其他人是怎么想的,我不在意,求饶没有用就威胁,威胁没有用就利诱,总之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陆沉沉抬眼,说,“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直截了当,掷地有声。
态度很肯定,清晰的占有欲和无法动摇的野心都表达得清清楚楚。
这一刻的她是陆沉沉,依旧是一中那朵最鲜艳的野玫瑰。
死性不改,明知故犯。
徐茉莉莞尔,“嚣张。”
*
湿热的风吹着,夏天的天色总是黑得很晚,这一刻天空还是明亮的湛蓝。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夏天。
陆沉沉走在路上,心里有种奇特的平静。
周恪一的母亲不同意,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有哪个家庭的父母能毫不犹豫毫无芥蒂地接受她,这才是违反常理。
他们的事在几个月前,填志愿的时候彻底暴露。
那时候高考分数刚出来,周恪一和陆沉沉难得起了争执,他们对她的高考志愿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陆沉沉想和周恪一考明德,她的成绩基本确定可以过明德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但相对来说在选专业上就不够自由。如果要报考的话,只能填最普通的专业,还要冒着被调剂的风险。
周恪一发挥稳定,录取临床医学专业根本没问题。他的意思是陆沉沉可以报另一所S市的大学,选一个自己喜欢的,或者含金量高的王牌专业。
可是陆沉沉不愿意。
她对周恪一说:“如果你考明德,那我肯定也要去明德。”
周恪一劝她:“你再考虑一下,你的分数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而且……”
“不需要考虑。”陆沉沉斩钉截铁道,“我需要考虑的只有你,我的选择里也只有你。”
她根本不会去听别人说什么,也不想听。
虽然这很固执,但有些事在她的心里不可动摇。哪怕所有人都说她的选择还可以有很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无论摆在面前的有多少个选择,他都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沉沉。”周恪一略显无奈地闭上眼睛,“你听话。”
陆沉沉淡淡地回答:“不听。”
“……”
周恪一感到头疼,脑海都要炸了。
但更让人头疼的是下一刻。
他们争得太认真了,完全沉浸在彼此的情绪里,谁都没注意听到门外那一声嘎达的响动。
之前周恪一时不时就跟着陆沉沉回出租屋,陆沉沉偶尔和他提过,说他都来她的房间很多回了,她还从没见过他的房间长什么样子,不公平。
周恪一向来是对她有求必应的,选了一个周父周母都不在家的日子,偷偷带她回了自己家。
谁能想到他们在房间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谁能想到原本说好出门做一下午演讲培训的周母居然提前回来了。
房门外,许老师手里提着一双灰色的低跟女鞋,对着门内两个年轻的学生,呆愣了一刹。
周恪一和陆沉沉也傻了,六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最终,许老师先反应过来。
她走到卧室里,弯下腰,把低跟鞋放到陆沉沉的脚边。
而后直起身,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不生气、不疑惑,也不反感,只是很平静,平静到没有表情。
她淡淡地说:“我还以为我什么时候买了双鞋,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周恪一:“妈……”
许老师转头,微微点了点,继续说:“原来是我儿子女朋友的。”
……
陆沉沉走了。
门在她的身后合上,挡死了周恪一和许老师的身影。
她走了两步,坐在外头的台阶上。
门内,许老师淡淡地叹了口气,坐到沙发上,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说:“儿子,过来,和妈妈聊聊。”
周恪一坐过去。
许老师问:“多久了?”
周恪一抿抿嘴,说:“快一年了。”
许老师哦了一声,“你瞒得还挺紧。”
周恪一有些慌。在家里,虽然从事业上看起来是周父占据了上风,但他们都知道,真正当家做主,能说得上是说一不二的人其实是许老师。
“妈,你先听我说,你可能不了解……”
许老师打断他:“我了解。”
周恪一一愣。
许老师捧着杯热茶,简明扼要地说:“你们的事情很早以前就有人和我说过了。”
周恪一沉默,许老师又说:“那个直播视频我也看过了,儿子,妈妈没你想的那么落伍,从来都不上网。”
“妈,我……”周恪一开口,有些艰难,他思考了很多说辞,在脑海里过了几十遍也没选出一个最合适的,能让许老师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们。
最终,他只说:“我很喜欢她。”
他强调,一字一顿:“非常喜欢。”
许老师静默了一会儿,笑了,然后放下杯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侧身,抚上周恪一的肩膀,眉宇间因为工作的缘故,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但她的面容是柔和的,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因为了解,所以更加清楚从他嘴里说出的“我很喜欢她”意味着什么。
——哪怕知道她介意,他也不会放弃。
“儿子。”许老师开口,简单直接地说:“坦白讲,你们的事情我不同意。”
这结果很意料之中,没有丝毫差错。
但周恪一的心仍旧沉了下去,他想起陆沉沉临走前看自己的眼神,一股酸涩和揪心就难以抑制地主导了他的情绪。
他抬头,认真地看着许老师,说:“妈,你根本不了解她。”
许老师笑笑,“你又了解她多少呢。我问过她的情况,她的家庭和一般人不同。这跟家世无关,只要你喜欢,多贫穷的家庭我也能接受。但那个小姑娘的家里实在太复杂了,你懂吗。”
母亲出轨,父亲出走,一胎双生却同母异父的哥哥,母亲的现任丈夫在南港还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还有那些事情,早恋、抽烟、喝酒、群殴、打架打进警局……
桩桩件件,没一件算是好事。
“就算妈妈不在意,但你爸爸呢?多少人对他现在的位子虎视眈眈,就等着抓他的把柄和错处,好将他拉下来。你爸还年轻,他的政治前途还没走到头,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他考虑考虑。”
周恪一的手指渐渐收紧,坚持道:“她的家庭与她无关。”
不管是陆歆还是陆长河,都不是陆沉沉能选择的。
如果可以,谁不想一身清白来到人间。
谁又愿意脏水洗身,活在泥沼,不见天日。
周恪一低声说:“妈,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爱我爸。可我也爱她,我对沉沉的感情和你对我爸是一样的,不会比你少一星半点。”
这回换许老师愣住。
周恪一眼底有些红,他说:“既然都是一样的,你能不能……也平等地对待我的感情?”
许老师沉默。
半晌,她重新握住了杯子,手指贴着微热的杯壁,缓缓摩挲。
她的五官与周恪一有几分相似,皮肤也很细腻,但毕竟上了年纪,身上有种经过岁月洗涤后的沧桑和通透,只是安静的这几分钟时间,她就已经开始在心里重新估量起陆沉沉。
她思忖了会儿,说:“我可以不去在意这些,但还有另一方面,就是她的性格和为人处世。”
周恪一听了她的话,解释道:“沉沉她的脾气可能确实不太好,有时候也很任性,不太圆滑更不太会变通。但她还小,妈,你给她点时间,她会长大的。”
许老师又笑了,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纯粹因为听了这句话而笑。
她捏捏周恪一的肩膀,嗔道:“你自己才几岁,还说人家小。”
手底下清晰的骨骼感,让她有点震惊。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周恪一选择性地忽略后面一句,许老师态度的软化让他看到了希望,他说:“妈,就算她脾气不好,但她是我选择的,更是我喜欢的,我愿意包容她。我相信,她会是一个好的妻子。”
许老师收回手,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
她说:“这女孩实在太依赖你了。”
周恪一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陆沉沉对他的依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她自己也承认,某种程度上,她对他的感情里的确掺杂了部分对于父爱的情感转移。
许老师:“你看不出来吗,你是她的精神支柱。你就没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们分手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周恪一:“我们不会分手的。”
许老师往后靠,目光落到窗台外,一片高低不一的建筑群。她的神情一刹有些遥远,像在怀念什么,整个人都沉浸在温柔里。
仿佛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刻,也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同样的场景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他也是那么坚定,那么深情。
【我不在乎她离过婚,我也不在乎她比我大了十岁,我们不会分手的,如果你们不信,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给你们看。】
……
“你们的这段感情,我不看好。”
许老师抬了抬手,阻止周恪一想要说话的动作。
她接着说:“但我也不反对。你们要是想在一起,想结婚,我都不会阻挠。当然,前提是你们能走到结婚的那一天。”
周恪一坐在沙发另一端,听她说完,好一会儿后,才像终于理解了似的,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许老师见他这样,先是无声地勾唇,而后眉头一蹙。
“我还要再提醒你一句。”
周恪一看过去。
许老师:“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你应该懂的。”
周恪一了然,说:“我保证,不会影响学习,更不会耽误自己的前途。”
许老师摇摇头,说:“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的前途是前途,人家女孩子的前途就不是前途?有一句话说‘男孩子早恋总归不吃亏’,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你如果不是认真的,就不要耽搁人女孩子,你如果是认真的,成年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不要做伤害人家的事,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
最后两个字,她特地加了重音。
周恪一明白,慎重地点头,“我不会的。”
许老师欣慰地微笑。
她站起身,往自己的卧室走,关上房门落锁以前,对周恪一说:
“现在去门外看看吧,我估计那女孩子还没走,就在门口等着你给她宣布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