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舆论铺天盖地,几乎一夕之间,万垚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履历就被扒了个底朝天。
为此,连一向佛系且“与世无争”的秦阿姨,也忍不住和万叔叔吵了一场大架。
可即便万叔叔退步,和妻子站到同一阵线,两人合力,最终也没能把万垚的决定撼动分毫。甚至到最后,还愣就是力排众议,抛了667分的三模成绩,往他想要的职业道路上一走走到黑,决然去了——
“虽然职业选手的花期是很短的,这我都知道。”
“嗯?”
“但是人不就是这样吗,试了也许后悔,不试一定遗憾。”
“……”
蒋湘至今还记得。
那天万垚冒着大雨,顶着脸上俩明晃晃的巴掌印跑来找她。
两人站在门前,明明是半晌无言。
他的眼神却灼灼亮起,藏着她从未看过的耀眼,一如他文秀外表下毫不掩饰的桀骜,带着某种宛若撕裂般的凄美。
只可惜,那时的她还不懂。
万垚做出最后决定,耗去多少勇气,又多需要她哪怕只是轻轻点头——至少给他哪怕一点的肯定。
末了,只忽而神色一暗,沉默间,难得贴心的将雨伞往对方头顶挪去方寸之地。
而后,极艰难地问了句:“可是万垚,你有想过未来吗?”
“未来?”
他一怔。
不知联想到什么,一贯古井无波的眸色,似转瞬间涟漪阵阵。
足顿了许久,才愈发轻声的,反问她一句:“……蒋湘,你指哪方面?”
什么哪方面不哪方面的?
他平时聪明得要死,这会儿倒糊涂起来了!
说到这份上他还不懂,她一时也有些心急。
想了想,索性接过话茬,掰着手指头便同他数起来:“当然是以后的生活啦!你知道,光打游戏,压力其实很大的……或者,你以后要继承你爸的公司吗?还是做主播,当明星?我知道你喜欢打游戏,打得也很厉害,可是你要考虑清楚呀。因为,因为连我爸也说,那些都有点,其实,有点——”
有点上不了台面。
至少在他们这样的家庭看来,如此选择,实在过于不计后果,特立独行。
再加上父亲一向眼光毒辣,做人不留情面,蒋湘甚至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自打听说万垚弃学的那一刻起,即便没有直言,父亲实际已把一向看好的他划出了原定的某项“预(女)备(婿)清单”之内。
这点微妙的变化,她不知道怎么表达,又偏偏难得不愿伤人、想要采用“委婉”说法,嘴拙的缺点,遂瞬间又一次暴露出来。
说到最后,他没什么反应,倒是她脸颊越来越红。不经意抬眼一看,才发现万垚的脸色沉凝,方才不掩欣喜的表情早已一扫而空。
“……!”
她这时方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啊,我的意思不是,那个,万垚……”
一时间,蒋湘脸上红白交加。
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得又急急忙忙给自己找补:“而且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我觉得打游戏也很好的!可是,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再做决定,你知道的,就连我想去念北电,都做了我爸好久好久的工作,他原本还想我去念mba,因为——”
万垚冷冷道:“因为这样才配得上你们蒋家响当当的名号?才上得了台面?”
“不是,你想什么呢!”
“我是在说……在说……”
在说什么?
即便骄纵如蒋湘,此刻迎上面前人平静乃至死寂的目光,也不得不一时哑然,乃至忘了掩饰,直接傻立当场。
到最后,剩一句极无力的套话,轻飘飘半空落下。
她说:“我只是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
“哦。”
万垚点了点头。
又问:“你也这么‘关心’谢柏河吗?”
你也会问谢柏河,他的职业是否上得了台面吗?
你也会关心谢柏河,怕他配不上你,配不上你的家世,你的人生,拉低了你的档次吗?
“你不会,蒋湘。”
“……”
“从小到大,你只会对我口无遮拦。”
他对她无限的包容,无限的忍让,甚至无限的温柔,终于在这一刻触底反弹。
犹如一计无声却响亮的耳光——她接不住,却也不想撒谎。于是除了讷讷无言,竟也不知道该摆出怎样表情,才能一如既往蒙混过关。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少年的微薄骨气,在临界点无声碰撞,又无声四散。
直到万垚忽而退后一步,避开她绯色的雨伞。
直到他看她宛如看一个陌生人,静静抚着脸上发烫般五指手印,右肩在雨中湿透——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人生第一次,蒋湘才意识到,原来每个人都有无法触碰的底线,不容他人肆意妄为,也无需高高在上的指点。
“万垚!”
她惊慌间,只得匆匆追出几步。
甚至追进雨里。
“万垚,你听我说好不好,你完全误会我了,我只是想跟你继续当同学,继续一起念书,继续一起……”
“说够了吗,湘湘。”
“……啊?”
她以为一切还会像往常。就像从小,她示弱就有回应,耍赖就永远能赢。
可这一次,万垚唯一一次回头,只是为了将她手里红伞又一次推回原处,她在伞下,他在雨里。而后冷冷抛来一句:“别再跟过来了。”
“我不想听。”
他说。
仅此一句。
蒋湘就此止步,怔怔不敢上前。
而等她回过神来,那熟悉身影竟也真近乎消失于视线之中,不是玩笑,是真留她一个人在雨中不明所以,气到含泪跺脚。
末了,猛然拂开佣人披到肩膀的外套。
她狠狠将那雨伞一把摔进雨幕里。
任由伞柄骨碌碌滚了好远,终究追不上他远去步伐,仍不忘气急间冲那背影嘶声喊话:
“我只是关心你!我才不稀罕你呢!”
“你有本事明天不要来找我!——我都说了是你误会我了!万垚!万垚!”
“……你至少拿把伞走呀!”
天边雷声阵阵,送来一场瓢泼大雨。
到那一天,那一夜。
蒋湘终于明白,原来世上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才有“尊严”。
*
当然。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破镜能圆,镜花水月终成真的世界,于蒋湘与万垚的故事而言,这夜大雨只谈得上开始,而远非真正意义上的结束,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少年时的孰是孰非,错过、争执、两眼泪水,则大抵人人都有经历,人人都有回味,个中的对与错,其实无非是满纸天真,往事难追,不妨叫它充满回忆温柔可亲的点缀,且笑且闹,多一丝后见之明的兴味罢。
至少蒋湘是这样想的。
毕竟,当她时隔多年,偶然再从自家老别墅衣柜里翻出这幼稚笔记时,也早已从昔日的小公主,到彼时为□□为人母。
憋笑看完最后一页,看自己在日记里为和万垚的一刀两断发了一整页的毒誓,决意再不写日记,再不记录半点有关他的事……好笑之余,也只有满满怀恋。
年轻真好啊。
她想。
尤其是看向这日志最后一页最后一句,十八岁的自己仍天真写着,【我这辈子绝对不可能再和万垚说话,我要和爸爸妈咪在一起住一辈子】,又笑着笑着,不由鼻尖酸涩。
最后,一时兴起,索性又找出了许久未用的钢笔,另起一页。
落笔。
【身在2038年,今年18岁的蒋湘:
你好!】
……
那一天,整整一个上午。
她都在为二十年前,对未来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写一封也许永远不会被看到的“回信”。
洋洋洒洒间,甚至写得出了神。
直到小儿子在门外一迭声喊着妈妈,说是今天到了去看外公的日子,爸爸已等了好久,她才一下回过神来,由头到尾,重新扫过那纸页一眼。
末了,却也笑着,轻轻合上眼前,那陈旧泛黄的笔记本。
她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