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夫人无情地打断他:“崇煜啊,纵使你考的再好,履历也要一年一年的增,等你真中了进士,从翰林院出来,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何况你的身份……你……哎。”
她别过头,很心痛惋惜地道:“你连个庶子都不是。还要人家怎么把话说明白呢?”
储崇煜泥塑一样立在原地,半晌没说话,只觉得心口一直往下坠着坠着,迟迟不见底。
等他醒过神来,顺脸颊而下,一直汇聚在下巴尖儿上,有两行滚烫的东西。
“儿子知道了,儿子告退。”
“嗯,你去吧。”
储崇煜旋身挑帘出去,一步一步地迈回自己的院子。
外面骤然一场春雨,细细密密,针一样一根根扎在他脑门儿上,不见止住。
他回到卧室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
大黑从外面蹦进来,也没人拦它,它便舔了舔储崇煜的手指。
合上窗户,不点烛火,室内昏暗,储崇煜精致漂亮的面庞沉郁可怕,他摸了摸大黑的脑袋,问它:“可有信?”
大黑只摇尾巴,嘴里是空的,肚皮上也什么都没有。
没有回信,仍旧没有回信。
黄家看不上他,她也的确不愿嫁给他。
他就这样不配么?
储崇煜心想,或许是的吧。
有的人,生来就是卑贱有罪的。
譬如他。
这场春雨来的急,去的也快。
黄家,团月居。
黄妙云听说世子夫人走了,立刻就想去箬兰院,因怕途中下雨,带着伞去的。
人没淋着,鞋子湿了。
姜心慈一眼看见黄妙云脏了的鞋子,让人打水给她洗脚,找干净的鞋袜给她换,还嗔她:“怎么雨天还要过来?”
黄妙云嫩嫩的双脚泡在热水里,脸好像也被烫红了,脸颊微嘟,心猿意马地问:“雨天就不能来了吗?”
姜心慈从柜子里捡出一本不薄的账册,放在四方小几上,说:“瞧瞧。”
黄妙云这会子哪里有心情看,拐着弯儿,问道:“娘,世子夫人来家里,可是有事?”
姜心慈打量她一眼,笑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看一看你祖母。”
黄妙云追问:“再没别的了?”
姜心慈摇头:“没了。怎么,该有什么事?”
黄妙云低头,翻着账本说:“没什么,还以为世子夫人突然拜访,有大事。”
心里却暗骂,这个二表哥,明明在信里说要长辈来提亲,那样信誓旦旦地承诺,怎么跟鱼吹泡泡一样——不实在!
要是真嫁给他了,她一定要治一治他这毛病。
省得叫她失望。
黄妙云神游了半天,脚也泡好了,丫鬟给她擦了脚,换上干净袜子和鞋,她便将心思放在账本上。
这是张素华贪墨黄家家财在外置的产,三间别院和一间铺子,大大小小的东西加起来,都赶得上普通的官宦之家。
黄妙云惊呼:“贪这么多!”
姜心慈冷笑:“可不是。”她又说:“老夫人发了话,留给你和你哥哥,你想卖了折现银,还是把宅子或者铺子收在手里?”
黄妙云说:“要银子吧。省得我和哥哥挑选,嫂子心里也舒服。”
姜心慈点着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黄妙云又坐了一会子就回去了。
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储崇煜说要来提亲的事……今天没提亲,明天总该要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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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试之后,储家族学里热闹了一阵。
现在同窗们明显待储崇煜和善了些,走路会给他开道,再也不会乱动他的文房用具和书本。
可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他仍旧是一个人,孤零零上族学,下午下了族学又独自去书斋。
还是那间书斋,储崇煜沉默着看书。
和往常不同,他这次靠在角落里,一张脸阴郁冷漠,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因丧告假的店小二今日刚回的书斋,见了储崇煜仍旧和看见苍蝇一般,拿着拂尘东扫西扫,有意扫到他身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储崇煜抱着书本,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子瞧他一眼。
店小二心底里一直怵不过这些贵公子看人的眼神,却又恨极了同样的糟糕出身,储崇煜却因机缘巧合生来就绸衣玉食,佯装不怕,讥讽地“嘁”了一声,飘飘然走了。
这一幕被人看见。
有熟客拉着店小二到一旁去提醒:“人家府试考了第一,已是稳稳的举人身份,你折腾他干什么?”
店小二唬了一跳,冒着冷汗问:“他、他考府试第一?”
熟客看好戏似的说:“叫你小子张狂,仔细他中了进士,把你店给砸了!”
店小二缩了缩脖子,自己安慰自己:“不能……吧。”
储崇煜仿佛没听见别人的议论,看完了书,就照常走了。
入了夜。
储家族学的先生留了堂,学生们现在才下学。
书斋的门已经半掩,看样子也要关门了。
店小二等完最后一个客人,打了个疲倦的哈切,准备将门关上,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手,抵住了门,硬生生将门推开。
“谁啊?关门了!”店小二烦躁地吼一声,定睛一看,瞬间睁圆了眼睛。
储崇煜缓步进去,关上了门。
店小二惊恐地直后退,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储崇煜步步逼近,直到店小二退到书架上,无处可躲,才木着一张脸,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不慌不忙地看着他拼死挣扎的样子。
店小二气快绝的时候,储崇煜松开了手,亮出袖子里的刀,伸进他的嘴巴里。
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店小二含着一嘴的血,跪在了地上。
储崇煜离开了书斋,在坊间桥下洗干净了手和小刀,去了六皇子府邸。
裴宗海见他便殷勤地笑,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开口就说:“早知道小郎君要来的,主人等候多时了。”
储崇煜面无表情地走进去。
裴宗海跟在后面,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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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
店小二遭人割舌,成了哑巴,这事儿在周围一下子就传开了。
储家族学的学生也都知道。
黄妙云对这等消息丝毫没有兴趣,她像一朵等到蔫儿的花,却仍旧没等到储家来提亲。
倒是先等来了姜心慈的生辰。
这回储家人定要上门,指不定就是明日提亲。
明日储崇煜肯定也要来的。
黄妙云特地挑了条娇艳的缠枝纹裙子,又新买了簪钗,还让跟丫鬟们一起调出了一种新的口脂,红如花瓣,但浓而不艳,极衬她的肤色,涂上之后昳丽妩媚。
黄景言凑在黄妙云跟前,心事重重。
黄妙云对着镜子照了半天,才发现黄景言心不在焉的,便扭头问他:“言哥儿,你在想什么呢?”
黄景言脸色不大好,惊吓般回神,说:“没,没什么。”
黄妙云走过去摸了摸他额头,皱眉道:“也没发热,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黄景言让丫鬟们出去,神神秘秘地问黄妙云:“姐姐,你知道我们族学书斋店小二的事吗?”
黄妙云说知道。
黄景言抿紧了唇角,攥着袖口说:“他指认崇煜表哥割他舌头,可店小二不会写字,又说不了话,等于没证据。”
黄妙云欢喜的神色一点点淡下来,她坐下来说:“没证据的事,就说明他冤枉了崇煜表哥。书斋开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崇煜表哥若真要割他舌头,早不割晚不割,等到过府试名声正盛的时候才割?他又不是傻子。”
黄景言脑袋一点点耷拉下去,害怕地说:“可是……可是那晚我看见了……”
黄妙云心中一凛,问他:“看见什么?”
黄景言声音更低:“看见崇煜表哥进去,又看到他从里面出来,就在店小二出事的头一天。姐姐,你说那么晚了,他进去做什么?”
黄妙云呼吸逐渐变重,她无意识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她抠着罗汉床上铺陈的厚毛毯,嘴里蹦出一句硬邦邦的话:“天子脚下,他也不能胆大到这个地步吧。要真是他做的,官府肯定能查出来,官府既然没追究,说明跟他没关系。”
姐弟两个都不说话了。
说不清谁对谁错。
周氏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娇羞笑着,说话温温柔柔:“妙云——言哥儿也在这儿?”
黄妙云抬头,手指自然地蜷着,指尖轻触摸掌心,全是冰冰凉凉的,她扯了个笑,问道:“嫂子怎么来了?”
姜心慈的生日宴席摆的不大,但也请了不少客人,姜心慈有意把家里的事交给新媳妇,所以交了些事给周氏做。
周氏将一本册子放到黄妙云跟前,态度谦虚:“这是客人送的礼单,六皇子也差人送了礼,我倒不记得咱们家和六皇子有什么来往,也不知道哪些敬领,哪些敬谢不敏。母亲在睡着,我不好打搅她,过来问问你。”
黄妙云看着礼单上落下的款,脑子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