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玲珑……夫人……娘子……媳妇……珑……珑儿……”他呢喃着她的名字,遍寻了亲昵的叫法,最终亲了亲她沉睡的眼,掩住了眼角的湿润。
他漂泊多年,终于也有家了。
第35章 第四片龙鳞(四)
旧呆子还在的时候, 虽然对玲珑也好, 可是其人性格呆板, 虽有才华, 做事却丢三落四,耳根子又软, 要不是玲珑看顾着, 早被那些同乡啃的骨头渣都不剩。他那个人,太刚正不阿, 却又心肠太软, 没有人护着, 哪里挡得住豺狼虎豹。平日里待她虽然好, 却粗心大意, 怎么也称不上温柔体贴。所以两人关系虽好,玲珑对他却无甚男女之情, 反倒更接近朋友。
可这只新呆子就不一样了。不但性格深沉稳重,而且锱铢必较,又聪明又有手段, 最重要的是狠得下心, 更兼体贴细腻, 自打与玲珑好了之后, 对她简直像是照顾幼童般仔细谨慎, 玲珑非但不用操心, 还奢侈地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
比起养个儿子, 玲珑还是更喜欢被人当宝贝。
也真是难为这只新呆子, 整个人性情大变到这种程度还自以为伪装的天衣无缝,她哪里是瞧不出来,就是觉着这么个深沉的男子在她面前装单纯腼腆挺好玩的,而且他似乎也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生活嘛,无非就是吃饭睡觉找乐子,大家一起快乐才是真的快乐啊。
梁昭近日当值回家,路上经过一个首饰铺,不知为何就拐了进去,摸了身上全部银两给玲珑买了一对鲜红的珊瑚耳环,她生了一对又白又小的耳朵,十分可爱,梁昭还未到家,便已经开始幻想她戴上是何等的美丽了。
想到他的妻,梁昭心中便涌出一阵甜蜜,他将掌柜包好的耳坠子放到怀里,正往前走,迎面来了一辆马车,上头先下来两个丫鬟,放了小马扎,引了个貌美的小姐下来。
梁昭瞬间攥紧了拳头,眼神阴鸷,那小姐似乎也察觉到有人瞧自己,顺着朝梁昭这边看来,结果却只看见一名斯文书生。这书生好生俊秀!
早在她看过来的时候,梁昭就已经收敛起了所有情绪,冷冷淡淡从她身边走过了。
这位小姐倒是痴痴缠缠看了他许久,尚且有些意乱情迷。暗忖片刻,侧首跟身边丫头说了两句,其中一个点点头,拎着裙摆跑开了。
梁昭回到家中,玲珑笑意满满的迎上,他满心恨意稍稍缓解,将买来的珊瑚耳坠子拿出来,颇有几分忐忑地送她,问她可否喜欢。玲珑直接用动作回答,将耳坠子戴上,鲜红的珊瑚,白嫩的耳垂,红白相间,美不胜收。梁昭温柔地牵起他妻的手,他身负血海深仇,可是有了这么个牵挂,就不能过。他想报完仇后,还能同她厮守至白头。
夫妻两个恩爱自是不提。
倒是第二日,大理寺来了个稀客,点名要见梁断丞。
梁昭一见那风华无限的大长公主,脸色极冷,半点账都不买,更何况是去看大长公主身边含羞带怯的年轻小姐。他面无表情,眼神冷极,丝毫不因这位是大长公主就有丝毫畏惧,更不曾有丝毫讨好。
“这位想必就是梁断丞了。”大长公主微微一笑,对梁昭颇为欣赏,其实她早将梁昭的底摸了一清二楚,也对这位青年才俊颇为欣赏。状元才宋玉貌,手段凌厉头脑清晰,前途无量。她那位皇侄儿是存了培养他的心思,越是如此,大长公主越是看重,她的魏平合该嫁给这世上最优秀的男子。
待到她百年之后,魏平也有个依附。高门世家那些世荫的子弟,大长公主是看不上的。她久居高位,不怒自威,可这梁昭见了她就如见到一块石头一株花草,不卑不亢,不疾不徐。
大长公主就更欣赏他了。只可惜啊,这孩子好,唯独有个缺点——已娶妻。
不过无妨,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发生点意外什么的太有可能了,只是委屈了她的魏平不能做发妻。不过魏平郡主之尊,梁昭日后是郡马,也不在意娶妻与否。
她向来是开门见山之人,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要求——让梁昭娶她的独生女魏平郡主。
“魏平向来眼光高,求娶她的人踏破了我公主府的门槛,我一直想为她挑选一名良婿,这孩子却说要自己挑个喜欢的,那么多青年才俊,不曾想却对你一见倾心。”大长公主笑着调侃魏平郡主。“真是个任性的丫头,状元爷倒是出众,足以匹配我儿。”
魏平郡主在一旁面露羞赧之色,她早听说了状元爷的赫赫美名,可昨日才是第一次见。先前母亲也曾提过让她相看新科状元,魏平嫌弃他只是个大理寺断丞,便不肯嫁。
其实最好的选择是嫁给皇帝表哥,恰逢皇后逝去多年,后宫无主,她若嫁了,也是母仪天下。可皇帝表哥不喜欢她,也不会娶她。母亲之所以要为她择良婿,就是因为皇帝表哥不喜自家,假以时日,母亲仙逝,没人护着自己,日子怕是不好过。若再嫁入簪缨世家,没了母亲撑腰,皇帝表哥又不喜她,后半生得怎样难过啊。
所以梁昭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了。更何况他俊美出众,又有能力,还深受皇帝表哥器重,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佳婿。而且出身低,她是下嫁,也好拿捏。上无公婆下无兄弟,小日子过得岂不美哉,至于他的那个发妻,据说是个孤女,无依无靠,弄死了也不算大事。
这些母亲都会给她解决的,她只要美滋滋的等着嫁状元爷便好。
这些高高在上的尊贵的皇室中人,向来不将其他人当人看,想要的就去拿,拿不到就抢,一切挡在他们面前的人,无论是谁都要铲除——真是令人作呕。
梁昭冷冷地说:“我已有爱妻,焉能做停妻再娶的负心之人。”更何况这魏平连给他妻提鞋的资格都没有,真是万万没想到,只昨日偶遇,这魏平便这样不知廉耻,真是跟她那母亲如出一辙。
什么金枝玉叶,公主之尊,比起勾栏院的妓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上赶着攀附男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扒下这层皇室的外衣,她们还剩什么?
“这个状元爷不必担心。”大长公主轻笑。“我儿魏平身份尊贵,娇生惯养,却愿意委身与状元爷做个平妻。她是独女,向来想要个姐姐妹妹的,如此也算是圆了她的念想。”
多诱人的话啊,换作寻常男子早就动心了,可梁昭早知这人美貌皮相下是蛇蝎心肠,更何况他早效忠皇帝,皇帝对跋扈的大长公主厌恶已久,梁昭要真娶了魏平,怕不是立刻要被皇帝放弃。
“哦。”他听见自己应了这么一声。“郡主肯纡尊降贵,我却不愿背信弃义,此生我只求吾妻,其他女子入不得眼。郡主美意,无福消受。”
闻言,大长公主如遭雷击!
这句话是多么熟悉!二十年前,她也曾听过!
公主肯纡尊降贵,我却不愿背信弃义,此生我只心悦吾妻,再不会看其他女子一眼,公主美意,我只心领,不能接受。
她似乎又一次见到了那俊美博学的男子,对待其妻温柔体贴,见了她却冷漠以对,多年来连个眼神都不愿给她。人是她的了,心却一天也不在她身上。难道她的魏平,要走跟她一样的老路?
她们母女怎地就如此命苦!
看到大长公主眼底一抹悲色与怨怼,梁昭知道她悲什么,也知道她怨什么,可他只想冷笑,礼数做足了,却无论如何不肯答应大长公主的提议,最终闹了个不欢而散,大长公主脸都冷了,她霸道惯,唯我独尊,不容人抗拒反驳,如今梁昭这样不识抬举,大长公主恨不得直接弄死他,却又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皇帝已经很是厌弃她,若再这样……她只怕要惹来祸事。
别了梁昭,她回了公主府,直奔愿兰园。只见一身着青袍的男子正在案前自己同自己下棋,身边有个娇美年轻的丫头,虽然是斟茶倒水,脸上的春意却十分明显。大长公主能看不出来那是什么意思?当下命人将丫头拿下,拖出去杖毙。那丫头哭喊求饶,梨花带泪,她也不曾心软,良久,男子当她空气,她才低低地说:“仲元,你若求情,我什么都听你的。”
驸马置若罔闻,大长公主痴迷地瞧他,她能理解女儿的心情,大概这就是她们母女的劫数,要喜欢一个有妇之夫,不择手段。
她将此事跟驸马说了,却不曾见他脸上有丝毫波澜,更没有对女儿的担心,只冷冷一笑:“倒是你养的好女儿。”真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下作。
“那也是你的女儿!”大长公主咬牙。“你怎能这样无情?!”
“魏平怎么来的,你心知肚明。”驸马说完这句,就继续摆棋盘,大长公主是发疯也好,砸东西也好,都干扰不到他。
在他被困于这公主府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死了。大长公主想要他,今生今世,他也不叫她如愿。
第36章 第四片龙鳞(五)
今日的呆子有些奇怪耶。
回家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吃饭的时候玲珑把他最不爱吃的苦瓜放在他面前,他居然就着馒头将一整盘凉拌苦瓜吃了个一干二净,玲珑震惊不已, 越发确定是出了什么事。
到了就寝,梁昭一反往日温柔小心翼翼, 将玲珑弄得身上全是青紫印记, 整个人眼里布满血丝,看起来凶狠异常。玲珑被他压在身下没有反抗,而是抚摸着他汗湿的背安抚, 不停地叫他夫君。
梁昭如梦初醒,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他发誓要好好待她, 结果却——
其实他*尚未消褪,但却没有再做下去,而是抱了玲珑, 将脑袋埋进她馥郁的颈窝, 玲珑本来打算安慰他一下, 却感觉脖子有些湿润润的。
梁昭在哭。
他是谁,从何而来,背负着什么,玲珑从未问过,也没什么兴趣。她跟梁昭无非就是几十年的露水夫妻, 说不得她连几十年都不想呆, 哪天厌倦了就离开他了。
可现在他的悲伤跟绝望是那么明显, 还有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 玲珑怎么也做不到熟视无睹。她对于自己看得顺眼的人,向来是护短的。
“夫人……你相信人有前世吗?”梁昭有几分茫然地问玲珑。在大长公主面前他可以面不改色,但到了温柔的妻子身边,背负了太多仇恨的他,竟然抑制不住想要倾诉的冲动——这么多年了,他始终孑然一身,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有人记得他的家人。生离死别,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叫梁昭给占全了。“没有喝孟婆汤,再投胎的时候就会记得前世对不对?”
玲珑有几分怜悯地看着他,没忍心告诉他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去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的,大部分的人都是怀揣着各种各样的念头死去,然后又稀里糊涂的投胎。可梁昭的表情就跟个被抛弃的小狗似的,她心软了,就嗯了一声。
“我总觉得,自己是有个前世。”梁昭喃喃地说,其实跟玲珑在一起生活久了,日子过得太幸福,他都要忘记自己从前的模样了。“我耶不晓得我是前世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否则他怎么会在得到这具身体后大致上也得到了一些记忆呢?那他到底是谁?
“前世是什么样子的?”白嫩的指尖摸索着梁昭的俊脸,意外地给他带来了温和柔美的气息,让他浮躁不安的心有了些许平静。“夫君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故事讲给妾听。”
“我梦到……”
梦到什么呢?
梦到他有一位博学多才容貌俊美的商人父亲,还有一位贤惠温婉疼爱孩子的母亲,以及一个大他三岁很疼他的姐姐。
父母是对神仙眷侣,结为夫妇后,父亲外出做生意总是带着母亲一起,游历名山大川,访遍风景崇阿,见识无数人间烟火。
后来他们来到了京城。这可真是个纸醉金迷的好地方,父亲做生意归来,途中想去为母亲买一包她跟孩子都爱吃的糖炒栗子,谁知道却被穿着男装出来玩耍的大长公主看上了。
那可是个俊美出众又为人正直的男子,深受皇帝宠爱的大长公主对他一见钟情,暗自发誓要不择手段得到他。百般纠缠无济于事,好听的说了,难听的也说了,男子都不为所动,仍然拒绝她,甚至准备赶紧带着妻儿离开京城,大长公主怎么可能答应!
她派人去将这一家子捉拿归案,结果男子才智过人,竟然以身为饵,成功让妻儿逃离。大长公主愤怒极了!只有她看上别人的份儿,怎么还有人敢看不上她?她堂堂金枝玉叶的嫡出大公主,难道还配不上他这么个满身铜臭有妻有子的商人不成!
他越是不给,大长公主就越是想要。
她跟男人说,做驸马,她就放了他的妻儿回家乡。只要他留在她身边一日,他的妻儿就能保全一日性命。
在他亲自为妻子戴上的珠钗面前,男人答应了。
可是他不知道,大长公主并没有真正的善罢甘休。她心胸狭隘,怎么能让男人的骨血和发妻活在世上?她要得到,就一定要最好的,别人抢不走的,只属于她的!
“我还记得……那漫天的血色……”梁昭的身体微微颤抖,他茫然地诉说着自己记忆里的事,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如今想起来恍如隔世,莫非他真的已经死了,是带着记忆投胎转世的不成。“母亲在我面前被他们开膛破肚,凌辱致死,还有姐姐……”七岁,仅仅七岁的姐姐,牵着他的手教他背三字经,偷偷给爱吃糖的他塞一块母亲不给多吃的桂花糖糕,歪歪扭扭的带他荡秋千……梁昭两辈子了,他还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被追上的太快,母亲刚来得及将他藏好就被抓住了。
梁昭就被按在那个偏僻村落草垛子里,身上全是稻草,从缝隙中他看到娘亲死不瞑目的样子。他想哭,想叫,可是又知道不能这么做,他死死地看着那些人,试图记住他们的脸,有朝一日,要将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然后,七岁的姐姐就被摁在草垛子上。
那些人怎么说的来着。
小女孩儿,就是嫩啊。
肉香,咬一口尝尝。
他们一边凌|辱她,一边撕咬她身上的嫩肉,就像是野兽、畜生!鲜血顺着草垛子淌下来,滴滴啦啦沾了梁昭一身。姐姐就在他身上,隔着一堆稻草。
他咬烂了嘴唇,十个指甲抠在地上血肉模糊。这个残忍的游戏一直持续到天亮,已经被啃去身上皮肉的姐姐被丢弃,和母亲一起,连同草垛子被点燃。梁昭就躺在里面,任由烈火焚身,一声不吭。
那群人很快就走了,因为梁昭被母亲和姐姐保护着他们没有想到他就近在咫尺,所以还要到处搜寻,一个四岁的小孩儿,还用得着多大力气?
梁昭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人形。他用被烧焦的手刨出母亲姐姐的骨灰,全部吃了下去。
他一滴眼泪也没掉。
后来他当了乞丐,一路讨饭,摸摸索索回到家乡,才知道外祖家跟自家,竟一夕之间被尽数灭门!梁昭容貌已毁,不能参与科考,就只能做点小买卖。好在他遗传了父亲的聪明头脑,甚至青出于蓝,直到他三十七岁那年,终于成为正儿八经的大皇商。疼爱大长公主的先帝已驾崩,新帝与大长公主这个亲姑姑关系并不好。
梁昭不求别的,他愿意奉上万贯家财,换大长公主一人的命。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进京,路上竟被传染上了瘟疫,死在途中!
这是何等残酷!
好在他又活了,活在一个叫梁昭的书生身上,还得了一个像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的妻子。他迷恋这种温暖的感觉,所以他舍不得离开。可前些日子遇见了大长公主的女儿魏平郡主,才叫梁昭心中被压抑许久的痛苦跟仇恨,再一次被爆发。真是一对令人作呕的母女,连做出来的事都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母亲临死前的眼神,梁昭早就彻底扭曲了,他的骨子里还保留着父亲教导的正直与原则,这份正直与他心中的仇恨互相矛盾,否则他能够更早成功。
玲珑拍着他的背,在梁昭看不到的地方,眼神冰冷。光是听就让她很恶心了,人类真是神奇,她永远都想不出他们能有多么残酷和无情。
远胜于龙。
玲珑视人类如蝼蚁,可也没做过这等事。
“他们不是畜生。”玲珑轻声说。“他们就是人。”畜生是做不出这样事的。
梁昭握紧了拳头:“我要报仇,夫人,我一定要报仇。”
“当然要报仇。”玲珑微微一笑,亲了他的脸颊一下。“我这么喜欢你,对你不好的人,都要不得好死。”
从这只呆子身上,可以看出他生在一个父母慈爱手足情深的家庭,他自己尚且保留了善良与正直,经历过那样的深仇大恨,这是非常难得可贵的。玲珑甚至看得见他千疮百孔的灵魂散发出的动人白光,非常美丽。经过磨难的人类灵魂,如果还能保留光华,那真的是上等的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