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川府城隍脸上的菜色都要绷不住,唯有偏过头去, 用沉默以对。
——老冯心里能有点数吗?!
然而事实证明长川府城隍爷想多了, ‘数’这种东西, 老冯心里真没有。
见老冯又兴致勃勃转过身对苏、秦两位前辈开始介绍京都那些好玩的、好吃的, 长川府城隍爷唯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阻拦的话彻底说不出口了。
他想, 难怪老冯当初身为始皇身边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按理说是朝堂之上权势滔天的人物,却落了一个年纪轻轻就斩首的下场。
这人太直肠子了。
关于老冯当初的死因,昨夜长川府城隍听他讲过一些。
冯城隍, 原名冯唯纲,乃是三百年前始皇身边的大红人。他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 飞鱼服加身, 绣春刀在怀, 往御前那么一站, 满朝文武无不胆战心惊。唯恐一下朝就被这人请去昭狱, 再也出不来。
可就这么一个只听命于始皇, 指哪儿打哪儿的一个人, 才风风光光了不到三年, 就被始皇亲自下令斩首了。
冯唯纲的原话是:“我那是朝臣被诬陷的!我没做背叛始皇的事情!我就是始皇跟前一条狗, 他让我咬谁我咬谁。我哪会结党营私?不过,就算所有证据都指向我,我也不屑于争辩,我相信始皇陛下。要知道,在开国那会儿, 我陪他在马上安邦定国,有过命交情啊。哎……谁料……人心隔肚皮,他一点情面都不留的处死了我。”
长川府城隍想,且不论当年冯唯纲不争不辩的做法是否太消极,但他有一句话说对了,那就是人心隔肚皮。
人心尚且如此,遑论帝王之心?
兴许那皇帝只是想找个由头除去老冯而已。
长川府城隍信任老冯,毕竟他能在枉死后还被天道认定为城隍,生前一定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老冯生前要是结党营私、为己谋利,是不可能当上城隍的。
再加上他任职期间掌管昭狱,处理各种皇亲国戚有一套手段,因此京都的城隍仙韵才会选定他。
如此一想,长川府城隍爷觉得当真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如果当年老冯没有枉死,一直担任锦衣卫北镇抚司,说不定时间一长还真会被朝廷这个大染缸给染得乌漆麻黑。没了这份心性,便也得不到仙韵的青睐。
还有,那下令斩了冯城隍的始皇帝恐怕也没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成了鬼拜见的居然自己曾经的手下。
‘命中注定’四个字妙不可言。
长川府城隍爷这边思考的时候,旁边冯唯纲已经跟苏苒之和秦无敲定出门去哪儿逛了。
老冯扇子一挥,瞬息间已经重新换了一身牙白色薄衫,袖口有被拉至极细的金线绣地暗纹,看起来华贵无两。
他说:“别看我不能吃人间美食,但京都就这么大点儿地儿,我天天在底下抓心挠肝儿的看,现在京都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玩的,都躲不开我的眼睛!”
“既然如此,劳烦冯城隍了。”苏苒之笑着说。
伴随着苏苒之的笑容,院内垂花廊旁簇拥的花儿都开始可劲儿的舒展自己。
冯城隍眼前一晃,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但他们城隍的记忆力都很好,这些花此前分明没有这么明艳来着!
冯城隍都注意到的事情,苏苒之眼尾余光自然也扫到了。
她内心微微有些惊讶,但面上不显。
这种情况叫景随心动,昨晚曾经出现过一次,但那是因为她想通了幕后布局人这个关键。
今日又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她的修为也没有提升……
这个念头刚一出来,苏苒之就感觉到小腹部那尝试着跟清气接触的魔气微微颤了颤。
这点魔气终究太微小了,虽然并不能像之前一样被化解,但经过一夜的磨合,魔气被清气死死包围、压制着,完全不敢再有丝毫轻举妄动。
这次魔气费了好大劲儿颤一颤,原来是提醒苏苒之这次的‘景随心动’是跟它有关系。
确切来说,是跟清气和魔气共存的情况有关。
苏苒之在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立即闭目,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清气看似压制着魔气,但其实是在一点点的分解、与魔气交融。
不过因为这一点魔气太过弱小,清气掌握了完整的主动权。那一点魔气看起来孤零零的。
清气在尝试着融合一丝丝魔气。
这两种天地间最强大的力量皆汇聚于苏苒之体内,这是一种类似于天地诞生之初的环境——清气与魔气共存。
所以说,这种气息共存对自然万物的吸引和主宰力,甚至要高于天道。
那么周围环境里存在一切都在因她的欢喜而欢喜,因她的忧伤而难过便在情理之中了。
苏苒之觉得这样太招摇了,她心念一动,在清气之外又裹了一层厚厚的功德,这下总算压制住了万物对她的亲昵。
冯唯纲的没眼色还体现在这里,他完全没注意到苏苒之低调内敛的性子,忍不住感慨:“传闻真仙之血可以使万物繁荣,使万法强盛;还可以让人脱胎换骨,让妖更通人性。没想到苏前辈的修为要比那传闻中的真仙更强!能跟苏前辈一起出门,实在是晚辈之幸!”
苏苒之:“……”
秦无:“……”
冯唯纲这会儿脑子终于转了,终于意识到苏苒之和秦无夫妻的关系。
他赶紧转向秦无,又是一抱拳,扇子垂落在他双手之间,看起来潇洒极了,道:“跟在秦前辈身边同样是晚辈之幸!”
长川府城隍再也听不下去,顾不得礼仪,抬手搂着老冯的脖子,打断他后面的长篇大论。
直接说:“你刚不是说去彩缘阁吃饭么?咱们一群人肚子都饿着呢,走走走。”
冯唯纲被长川府城隍爷带着走了几步,突然眨眨眼睛,扑簌簌眨掉里面的迷茫。
连嘟囔声都因为脖子被卡而含糊不清:“快醒醒,你不是人,你怎么会饿!”
彩缘阁,原本叫‘财源阁’。
一百多年前的某天,一位富商在这里吃饭时,遇到了微服私访的万岁爷。
那富商并不知晓万岁爷身份,只当他是京都的某位贵公子。
但京都高门林立,‘贵公子’三个字并不能代表什么。再加上嫡庶之分,派系区别,家底厚的富商还真不怵那些所谓的贵公子。
于是,富商就给面前这位拼桌的贵公子讲了自己在南方的产业,还说了自己救济灾民的事情。
意思是自己厉害着呢,你们这些贵公子只能算小辈。
万岁爷听得津津有味,也不恼火。
让身后的锦衣卫去查证一番,核实后从一群入选皇商名单的商人中,挑中了这位。
富商得知此事后立马就买下这家店,改名为‘采缘’,寓意是来此相遇有缘人。
但后来富商死后,他儿子饱读诗书,觉得‘采缘’二字有点俗,好像把内心遇到贵人的想法都暴露出去,因此改成了‘彩缘’。
如今百年已过,富商和万岁爷早就化为一抔黃土。
彩缘阁却因为那一番典故,成了京城贵公子、贵女们爱去的地儿,同样的,从各地敢来的商人也喜欢来这里。
冯唯纲挣脱开同僚的胳膊,说:“现在这么早,只有彩缘阁开张做饭。那儿有两个厨房,一个做京都菜系,另一个则做淮扬菜。不过两位大师傅什么菜都能做,就连鲁菜、川菜也会少许,味道不赖!”
对于常人来说,清晨一大早吃一桌子丰盛的菜或许有些难以消化。
但在场四位都不算常人,只想尝尝鲜的话,一大早去最好,因为人少。
果不其然,四人一过去就轻松的约到了雅间。
不过隔壁包厢传来一点轻微的说话声,看来这么早还是有人来吃的。
但隔音不怎么好。
秦无不动声色的笼罩一层隔音结界,毕竟一会儿冯城隍若是直接出口‘一百年前这里有什么’,隔壁人恐怕会被吓到。
菜品上完后,苏苒之给两位城隍各自凝了一碗水,只需要将食物过一遍水,他们也可以吃凡间饭食。
冯城隍在人情事故方面不通达,但在小聪明方面却一道一道的。
他觉得直接在水里泡一泡,上面的味道会淡,于是他用阴气包裹着食物,一筷子一筷子的吃。
宛如活着的时候一样,吃到嘴里都是幸福的感觉。
长川府城隍看着他的举措,当即感慨一声:“妙啊!”
冯唯纲并没有因为这‘余音绕梁’的夸奖就自喜,反而说:“你学我。”
长川府城隍:“……”
为了将这尴尬的气氛缓解过去,长川府城隍僵硬的就地取材,问起了彩缘阁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
白日里时刻关注着地面上吃食的京都城隍咬了一口虾饺,道:“新鲜事儿,还真有。最近二十年来,这里的新鲜事儿太多。”
“哦?”这回是苏苒之来了兴致。
既然这里连皇帝都曾来过,那么还真有可能知道一点关于她娘的事情。
冯城隍可真是宝藏。
一听苏苒之回应,冯城隍兴致一下就上来。
他将事无巨细的往外说:“为什么说最近二十年新鲜事儿多,是因为十八年前,当今陛下那位亲妹妹仙去,陛下却相信邪魔歪道,收其尸身于寒玉棺,外面再裹一层鲜红棺椁,将其放于公主府闺房内,并不为其下葬。”
苏苒之停下了筷子,眉目间有一派沉郁之气:“直至如今?”
冯唯纲愣了愣,一般人这会儿都应该问‘那狗皇帝为什么这么做’,但既然苏前辈问了,他就赶紧回答:“非也,寒玉棺也只是温度更低而已,并不能保证尸身不腐。这么存了三年,大家都受不了,最后还是下葬了。”
顿了顿,他又说:“皇帝这么做的原因是传闻长公主出生之时,有仙乐袅袅、仙鹤绕檐,她是有大机缘的人。不出意外会创出千古功绩,谁都没料到公主红颜薄命,什么都没做,人就没了。”
接下来的话冯唯纲压低了声音:“皇帝找那妖道,是想要将长公主的‘仙缘’转接到自己身上。”
皇帝觉得自己想得不过分,人死如灯灭,他堂堂一国之君,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只拿一点点机缘,当真不算什么。
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对于苏苒之而言,血亲的尸身遭遇如此对待,按理说她应该生气、怒火中烧,但她心中居然毫无波澜。
一丝为人子女该有的愤怒都不存在。
苏苒之自己都觉得诧异。
虽然说自打苏苒之有记忆起,就没见过母亲,但她小时候也渴望过母爱,看到别人家小孩子有娘亲抱,她会心生羡慕。
因此,她在听到母亲死后被如此对待不该是这个反应。
苏苒之敛去眼中神光,静静等着冯城隍继续说。
“那皇帝嫁接不成仙缘,沉寂了几年。大概五年前,他偶然从宗氏子弟中发现一位酷似长公主的女子,封其为昭乐郡主。那小姑娘今年才十八岁,被宠的无法无天,是这彩缘阁的常客。”
一般情况下,神仙基本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功德在身。
因此,嘴巴就跟开了光一样,说什么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