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肉眼可见地看到她的眼睫狠狠颤了一下。
“是孙氏人心丧尽,她自食恶果,贺凛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出来。那日给你下药的是老鸨与李二,一个给她十个胆子不敢说,一个已经死了。再后来是我的错,沈时葶,我认栽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分明,夜色渲染下的嗓音清冽如泉,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异常真挚
陆九霄的长相确实如此,但凡认真看着你,便会让人觉得他说什么都是真的。
闻言,沈时葶眼下微微泛红。
他两捧起她的脸,捏了捏她的脸颊道:“谁都有错,你没错,别一个人憋着,说给我听。”
话落,眼前的人抬起背低低呜咽了一声。
陆九霄默了默,有些事,不扒开是揉不碎的。
凉亭下,他将人摁在长椅上,把身上的大氅搭在她身上,捏着她的后颈道:“给我说说。”
话落,谁都没再开口。
夜风拂过亭前的湖泊,撩起一圈涟漪,周遭的银杏簌簌作响,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孙氏将我卖给石妈妈的那天是十一月十,锦州雪下得很大,我跪在门前怎么拍门,都没人开……”
她摊开掌心道:“那天的雪特别冷,从心沁到五脏六腑的冷。”
陆九霄握住她的,缓缓收紧。
“后来随石妈妈去了花想楼,我真的第一次去到这种地方,我看到姑娘们穿着薄薄的衣裳,我看到她们被人摁在桌前和雕栏处,我还看到——”
她隐忍着哭腔道:“我,我看到李二里的火钳和短鞭,从他房里出来的姑娘浑身血淋淋的,我害怕。”
“我怕他,也怕你。”
“妙娘子说,男人都喜欢听话的,世子不许我留宿枕边,我就不留,世子不喜人哭,我也不哭,世子怕吵,我就将嘴捂上。”
陆九霄喉结微动,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心。
“我怕你,怕你哪天不要我,我便要去
伺候别的很多男人。”
别的、很多、男人,陆九霄呼吸窒了一瞬。
“我怕被人知道,我怕世子纳妾,我怕妾室不容我,回到贺家,我怕,让贺家蒙尘,怕给阿爹阿娘添麻烦。”
所以,即便贺禄鸣与岑氏待她再好,她也不敢像当初的贺敏那样任意妄为。
沈时葶哭得很轻,只一下一下地用背擦去掉下的泪,连哽咽都很小声,似是怕惊扰了谁。
陆九霄沉默许久,那些从前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小事,都成了一根根针,扎进陆世子心里。千疮百孔,又麻又疼。
他抚了两下沈时葶的后颈,稍稍用力让她侧过身子,“你知道自己多勾我吗,我哪舍得不要你?”
沈时葶咬唇哽咽了一声。
陆九霄顿了顿,道:“就算贺凛没有找到你,那夜之后我也不会将户帖给你,沈时葶,我是绑也要将你绑在松苑的,你说我舍得不要你吗?”
闻言,眼前的人停滞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要不要高兴。
“没人嫌弃你,没人怕麻烦,你阿爹阿娘疼你都来不及,还有贺凛,你不知道他从前怎么对贺敏的,冷冰冰一个人,也就在你这有点耐心。”
小姑娘的眼泪慢慢止住。
陆九霄松了口气,随即道:“以后想留宿留宿,想哭就哭,我不嫌吵,你想喊得多大声都——”
沈时葶急急忙忙捂住他的唇。
开始说的还是着点调,说到后头,这人嘴上便又没了把门。
她娇愠道:“谁要喊!”
陆九霄笑笑,顺势啄了啄她的心,惹得她立即缩回去。
有些刺或许眼下没法给它彻底拔去,但哭过了,哄过了,确实是能止疼的。
沈时葶窘迫地擦干眼泪,整了整衣裳起身道:“我回去了,世子也回吧,雪天路滑,你当心走。”
“等等。”
陆九霄起身走近,俯身下来,一副要亲她的架势。
沈时葶条件反射地闭上眼,谁知那人用牙狠狠咬了下她的唇,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脑袋“嗡”地一声响,立即推开他,一捂住唇,一下意识高高抬起,“你——”
然,她那心迟迟没能落下,只瞪着他道:“世子这是作甚?”
陆九霄眼尾弯了弯,主动将脸凑过去给她,握住她扬起的腕,“啪”地一声,她的心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脸颊上,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时葶眼皮一跳。
他勾唇道:“得再重点才行,不然我怎么长记性?”
沈时葶望着他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心跳不止。
她咽了下唾液,匆匆推开他,“我回去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走得极快。
陆九霄眉梢一挑,好意提醒道:“我不追你,你走慢点。”——
岁首的假日在日夜不断的炮竹声缓缓而过,百官不得不收了沉浸在喧嚣的心,拢好官袍各司其职。
而经过一系列繁杂的各项俗礼后,贺陆两家终于迎来了六礼请期这一礼。
所谓请期,便是择个成婚的黄道吉日。
袁氏与岑氏对此事十分看,竟是劳驾了钦天监鉴正他老人家亲自批日子。
统共个好日子——
五月十六,八月初,十月廿二。
陆九霄自是想也不想地择了最早的一日。
然,就在这日子即将敲定的前一刻——
随公公先是去了侯府寻陆九霄,没寻到人,便又匆匆去了贺家,嗬,好家伙,这两大家子的人竟是在正厅团团围着台历瞧。
他喘着气道:“陆都尉,贺大人,圣上宣您二人即刻进宫,有要事相商。”
贺凛侧目,“发生何事?”
随公公压低声音道:“瞿都来报,西瀛攻城,这回可是白日攻城,来势汹汹,想来是要彻底撕毁休战条约。”
话落,陆九霄嘴角僵了一瞬。
贺凛瞥了他一眼,回随公公道:“劳公公亲自走一趟,我二人即刻进宫。”
第101章 第 101 章
《芙蓉帐》101
乾清宫,赵淮瑨眸色沉沉,凝着岸上那封急报。
六年前,西瀛觊觎役都,骊国让了。
六年后,西瀛觊觎瞿都……
赵淮瑨讥讽地勾了勾唇,役都城始终是他心的一根刺,不过初登基,不好兴战事,却没想他不向西瀛讨账,西瀛倒是自己送上门来。
思此,随公公一路风尘仆仆归来,“圣上,贺大人与陆都尉到了。”
贺凛与陆九霄紧随其后而来。
赵淮瑨起身制止了他二人行君臣礼的动作,道:“瞿都的兵都是散兵,且镇守瞿都的魏笳不是个能人,朕欲遣许驰琰再率两万兵前去助阵。”
话落,人互望了一眼。
陆九霄垂在两侧的轻轻捻了一下,他们太了解彼此,役都何止是赵淮瑨心里的刺呢,又何尝不是他们所有人心上一条迈不过的鸿沟。
果然,赵淮瑨沉默片刻,道:“我要亲自去,西瀛既已撕毁条约,骊国就算发兵进攻,也无错可言。”
贺凛皱眉,“你不能去。”
“当年它便是从我里丢的,阿凛,我得亲自将它拿回来,当初你哥——”
“你不能去。”贺凛口吻重了两分,眉头压得很低,道:“圣上若还是二殿下,自是去得,可眼下你登基堪堪两个月,朝上下动荡不安,六部尚未肃清,这个关口你去了,谁来主持朝政?”
赵淮瑨与贺凛四目相瞪,僵持半响。
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贺凛太知轻重,即便在役都死的那个是他最敬爱的兄长,他也不会让赵淮瑨在此时冒险离开京都。
一如当年他能为保全贺家,生生克制住滔天怒意,潜心蛰伏在京。
赵淮瑨偏了偏头,所以他唤来了陆九霄。
他与贺凛全然不同,他的爱恨是藏都藏不住的那种。
赵淮瑨沉声道:“九霄,你说。”
陆九霄“哦”了声,“贺大人说得对,臣也觉得圣上不该去。”
贺凛与赵淮瑨纷纷看了他一眼。
陆九霄负道:“我去。”
他认真地说:“六年前我去过役都,我熟悉线路,把许驰琰给我,再密调两万精兵,粮草先行。”
殿内一时静下来,陆九霄背脊挺直,一动不动任由他二人打量——
此时已至一月旬,早已是孟春时节,各处厚雪消融,打湿了枝头落下的枯叶。
陆九霄与贺凛各自牵着马,并行无言。
半响,贺凛抿唇道:“你自己定的五月十六,自己去同她说。”
陆九霄颔首,“知道。”
贺凛偏头睨了他一眼,“好好说,别给她弄哭了,弄哭了也好好哄。”
“知道。”
说话间,便已至含平巷。
陆九霄回去侯府,袁氏与陆行正候在正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