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叹了口气:“老师是真的很担忧你。”
任嘏虽比糜荏年长两岁,拜师大儒郑玄却已十四,比糜荏还晚两年。他现在虽然是郑玄的得意弟子,但在读书时代,他的光芒是完全被糜荏盖过的。
当时同窗甚多,唯有糜荏独领风骚。他不仅比所有人的资质都好,还总有奇思秒想,总能旁征博引与郑玄侃侃而谈;他推广了文房四宝,明明十分昂贵,却不谈回报每月发放一定份额资助同窗;最受人称道的,还是他为郑玄建造一间书屋,出资买了不少书籍,供同窗翻阅学习……
林林总总下来,糜荏是郑玄最喜爱的学生,没有之一。
当时同窗羡慕老师对糜荏的偏爱,却更是敬佩糜荏。尤其是得他资助求学的寒门学子,都将他奉若神明,希望在学成之后能为他效力。
他们本以为糜荏出孝之后,会归去徐州——郑玄早为糜荏安排了仕途。只要糜荏及弱冠,他便呼吁乡中举孝廉,送他去往好友徐州刺史陶谦麾下任职。
郑玄做此安排时,坦言惭愧自己能力低微,无法给糜荏的仕途带去更多的便利。其情深意切,引无数人动容。
哪曾想到糜荏在及冠之后,居然买下了司空长史一职,主动跳进了郑玄避之不及的京洛漩涡?
郑玄得知此事,又急又气。
他这一生历经大风大浪,不惑之年忽然看清天下形式,故而逃耕东莱,开课授徒。他希望他的弟子们都能前程似锦,却又恐惧他们如同那些先贤,折损在党锢之祸里。
倘若连命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前程?
任嘏也赞同老师的忧虑。
他看得出天下将乱,所以即便乡中举他孝廉,也辞不受官。
糜荏倒好,非但深入虎山,更试图与虎谋皮,不知该赞他勇气可嘉还是斥他年轻气盛。
“有什么好担忧的呢,”糜荏捧着茶杯,微微挑了眉头,“无非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任嘏想着那个抑郁不得志的老人,也忍不住叹息:“老师是希望你避开朝堂的。”又觉得商贾太过埋没他的才能,才想着他去陶谦麾下任职,至少陶谦保得住他。
糜荏却直视任嘏双眼道:“就算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西出敦煌,南下交趾,北至匈奴,东临海域……一旦战乱开始,这普天之下哪里不是汉室王朝,徐州便能幸免于难吗?”
一旦汉室大乱,天下豪杰闻风而动,徐州怎能独善其身?更何况陶谦不会永远是徐州牧,他保不保地住自己都另当别论。
任嘏皱眉:“但届时子苏你只需振臂一呼,以你声望必有应者无数,你又何苦深入虎穴?”至少他与不少师兄弟,还有一些琅琊国中百姓,都愿意追随糜荏。
糜荏只是问:“这是正统吗?”
任嘏顿时语塞。
“昭先,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我们的同窗、老师呢?”他们生于汉朝长于汉朝,骨血里流着的便是四百年间汉室统治下的儒家思想。即便经历党锢之祸又如何,天底下这么多有才有德的儒士,又有几个真正对汉室绝望的?
等党锢之祸降临,他固然可以等振臂一呼,然后呢?
被十常侍打成叛贼,被朝廷遣兵清剿,要么身首异处,要么揭竿而起加入这一局棋。
可这哪里是一件简单的事呢?
东汉亡国已成定局,但亡国之后呢?群雄并起,逐鹿中原,都是需要地位与本钱的。他是有远超于这个时代的思想认知与个人能力,但这是仅靠他一人就够的吗?届时徐州或者东莱,又有多少名士将领愿心甘情愿追随他这个商贾呢?
这个时代这么多的豪强,董卓,袁公,曹公,孙氏,刘皇叔……都会在不久的将来一一登场。可哪有一个商贾能一呼百应呢?
他真的能以商贾身份护住他们吗?
任嘏面色沉凝。
他甚至不需要糜荏再解释,便已明白了糜荏的意思。
因为糜荏与他们是一样的。在他们担心糜荏的同时,糜荏也同样在担心他们。不论是读书时代抑或现在,一直是糜荏在帮他们,即便他根本不必为他们这些旁人考虑。
任嘏凝视着糜荏,喉头有些发堵。纵使心中千万动容,也只能轻轻说出一句:“我们何德何能啊。”
何德何能,在这浮世之中,认识一个这样糜子苏。
“你们当得。”糜荏认真道,“老师器重我,同窗信任我,便足够了。”
“好!”任嘏深深呼吸,眼中忽然也有了熊熊战意,只待有朝一日星火燎原,“你糜子苏有鸿鹄之志,我任昭先又岂能浑浑噩噩苟活一世?往后子苏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凭他刀山火海,我自随你前往!”
“我既敢来京洛,便有足够的把握。”糜荏拍了拍任嘏紧握的拳头,笑了,“昭先不必如此的,呵,视死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