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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让四少早起的只有正经事,顾老板十二点前会到周老板家,四少提前一个小时便到了。这回他发了善心,下了车便让喜顺回家,不用等他。
    还是上次那个妈子来迎他,他熟门熟路的跟着进去,管家候在门口,直接带他上了二楼的客厅。一路上,丫头小子都和气地同他打招呼,冯京墨一一回应。这才是这洋楼原来的样子。
    周老板已经在客厅里候着了,见他进来,眼神往他后头瞟,却没看见人。
    “童儿呢?”
    冯京墨笑道,“他今儿没来。”
    “怎么不来?”周老板脸上的笑模样没有了,他从天而降那么大个儿子,恨不得时时刻刻能见着,盼了两日,竟然没来。
    “我让他别来的。”冯京墨看周老板有些不悦,不敢坐,规规矩矩地站着。“我是这么想的,顾老板虽说同周老板交情匪浅,但总是青帮的人。今日又是谈正事,十洲不像我,出身就不干净。这些事,还是不要扯上他的好。”
    说到这里,冯京墨陪了个笑,“我也不懂事,这是我自己胡想的,要是周老板觉得不妥,我现在打电话让他过来?”
    “不必了,”周老板摆摆手,神色暗了暗,拍着冯京墨的肩膀让他坐,“倒是你想得周到,这些事,是不应该让他掺和。你倒是为他着想。”
    冯京墨眼珠子乱转,看近处无人,凑近周老板,腆着脸轻声说,“爹,我心里可记着他呢,就差把心剖出来给他了。”
    周老板淬不及防地呛岔了气,笑骂他,“没脸没皮的,谁是你爹。”
    “十洲爹就是我爹,”冯京墨说得理直气壮,“不认我就是不是十洲。您说吧,让不让我叫爹。”
    周老板还想绷脸训他,可看着他的脸哪里绷得住,只好假嗔道,“爹可不是白叫的,叫了就要尽孝。以后没事多滚回来陪我吃饭喝酒。”
    冯京墨从善如流,“我是没问题,只要爹不嫌弃我。等这件事了了,就更闲了,天天来都行。不过十洲恐怕不行。”
    周老板奇了,问这又是为何。
    “十洲被扔在慕白医馆门口,从小跟着一起学中医。跟着我跑出来之后,结识了我一个西医的朋友,两人还挺投缘,惹得十洲对西医也生了兴趣。开学就要去圣约翰医学院听讲,所以,现在每日上午和一个美国老师学英文,下午去医院学徒帮忙。见天的比我还忙,我见他一面也不容易,听说今儿下午还要上一台手术呢。”
    圣约翰医学院的名号,周老板是听过的,和北平的协和并称国内最顶尖的医科学府。能在里头念书的,都不是普通人,不仅学识好 ,家里基本都是非富即贵,寒门学子,轻易是进不去的。
    一个打小被遗弃的孩子,又是从乡下跑出来的,何德何能能进去念书,还有美国老师教英文。若不是冯京墨从中斡旋,说出去都没人信。
    周老板不由激动起来,在他心里,唱戏的再红,也是下九流的,不上台面。多少人尊你一声角儿,明里捧着你,可转过身呢,还不是一句,呸,戏子。
    可医生不一样,那是悬壶济世,流芳百世的。戏文里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医生得造多少浮屠,他只觉得他们周家的功德都在童儿身上了。
    他突然有些觉得愧对冯京墨,他信了冯京墨真心喜欢童儿,可这真心能维持多久?他是不信他说的许了终生那种话的。他的私心里,既然拆不散,好的时候便让他们好。万一真的散了,凭他,也能给童儿寻一门好亲事。
    他对童儿满心的愧疚,一心只想补偿,他觉得这是最好的打算,是父亲对儿子最无私的父母心。
    可如今和冯京墨一比,他简直太狭隘了。也许,他真的不懂爱,从最开始,就不懂。不懂如何去爱楚云,不懂如何去爱童儿。
    “十洲的名儿,是他自己取的?”
    “我替他取的。”冯京墨笑答。
    “为何取十洲?”
    “待到重整江河日,赏花赏月赏十洲。”
    待到重整江河日,赏花赏月赏十洲。
    周老板闭了眼,在心中默念,真好啊,若能实现,该有多好。
    “冯公子,”周老板睁开眼,朗目疏眉,“往后,十洲便托付于你了。”
    慕白术打了个喷嚏,有些莫名其妙。史密斯在一旁笑,“oh, shizhou,一定是有人miss you了。”
    慕白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也不同他斗嘴,远远看见电车来了,他朝史密斯挥挥手,朝车站跑去。
    天太热,他不过是小跑了几步,跳上车的时候,后背已经湿了。车上还有空位,但他不想跟人去挤,索性走到后门,站在风口里吹吹风。
    从花旗公寓到福民医院要倒一次车,冯京墨问过他要不要让喜顺开车送他,或者送他去学开车,他觉得没有必要,都拒绝了。他喜欢坐电车,看道路两边的风景,听车上的吴侬软语。
    风景总是不变的,洋装店,点心店,米行,药铺…可人每天在变,今天是牵着幼子的娘子,穿着棉布旗袍,明日便是抱着书的女学生,扎着两条麻花辫。还有拉车的汉子,拄拐棍的老翁,在泥土里找食的麻雀,热晕了掉下来的知了……
    这一切,多美好啊。
    今天下午有手术,所以他提前了不少时间出来。总是在那家面店门口吃面的书生还没来,趴在门边的大黄狗倒还是在老地方,热得舌头伸出来老长的。慕白术看着大黄狗越来越小,突然间,不知道怎么了,大黄狗猛地抬头,扭头去看屁股后面。看了一会儿,又呆呼呼地转过来,趴回去了,慕白术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刚进医生办公室,小梅护士便说张医生已经去手术室准备了,慕白术点点头,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赶过去。
    他是没有资格参加手术的,能进去旁观,这也是卖了翔君的面子。不过,今天是一台小手术,翔君是主刀,所以能让他尝试做辅助器械护士的工作。
    小手术,连头带尾一个小时就完成了,一切都很顺利。可走出手术室的瞬间,慕白术还是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回过神来,手术服里面已经湿透了。同时,他又被满足感充盈了,虽然只是一个小手术,虽然他所做的只是递手术刀,递剪刀,递纱布,递棉花…
    张中翔比他晚一些出来,看着他就在口罩底下笑,眼睛眯成一条线。
    “感觉怎么样?”
    张中翔踩下脚踏,水一下子冲出来,他伸出手开始洗手。水冲击在池底的声音终于让慕白术的灵魂归了窍,他后知后觉地走到翔君身边,水冲到手上,才想起来朝翔君摇头。
    “真的完全不行,”他重重叹了一口气,“脑子像浆糊一样。如果不是有小杜护士在,我一定会手忙脚乱的。你说的还是中文,我都反应不过来。这几天我拼命地背英文名字,结果一个都想不起来。”
    他转向张中翔,由衷地赞叹,“翔君,你真是太厉害了。”
    张中翔洗完手,也不急着走,靠在墙边等他。听他这么说,笑着同他说,“我第一次上手术台,可比你惨多了。”
    真的是惨多了,张中翔想起自己吐得天昏地暗的样子,忍不住边笑边摇头。慕白术只当他是说笑安慰自己,等洗完手起身看到他自嘲的样子,一愣。
    “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么丢脸的事有什么好骗人的。”他朝慕白术示意,两人一起往外走,“十洲,你真的有天分,加油。”
    同一时间,另一场原本应该同样紧张的会面也开始了。
    顾老板准时在十二点来到周府,依旧是在那个小别间。顾老板一进来就笑,指着冯京墨问周老板,“就是为了这个小子?”
    周老板含笑不语,顾老板又去看冯京墨,上下一番打量,“不错,不错,一表人才。是有本事的。”
    冯京墨和气地笑,双手捧上一个海蓝色的锦盒。嘴里客套着,“顾老板过奖,哪里有什么本事。”
    顾老板不客气,接过来打开看,一边说着,“怎么没本事,你知道周老板这个小厨,什么人才能来吗?”
    这冯京墨倒是不知道,一头雾水的样子,他上次来,真的以为是为了说话方便,才挑了这个小别间的。盒子里有一个羊脂白玉的玉扳手,顾老板拿起来把玩一番,似乎很中意,直接戴在了指头上。
    “上海滩都知道,请周老板难,能到周老板府上更难。但大家都不知道,在周老板那个大餐厅里吃饭不算什么,能来这个小别间才是难上加难。我一个,梅老板一个,还有谁?”
    顾老板又摸起盒子里另一个嵌赭红石楠根烟嘴白玉烟斗,入手温润,和扳指一样,都是上好的玉。他一边把玩,一边又去看周老板,周老板只笑不说话。
    顾老板见周老板不肯说,也懒得再想,拿着烟斗挥了挥,“反正,杜老板和张老板肯定都没来过,对不对?”
    这回周老板虽然还是没说话,却笑着颔首,默认了。
    冯京墨陪着笑,“那我今儿是托顾老板的福了。”
    “你理他呢,是他托你的福。”周老板抬了下下巴,示意冯京墨坐。又抢过顾老板手里的烟斗塞回盒子里,放到一边。“收敛些吧,孩子面前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还没见过谁收礼,送礼的人还没走,就迫不及待打开看的。”
    冯京墨依旧乖乖站着,等两位老板都入座了,才坐下。他们不要下人伺候,冯京墨便负责倒酒。头一杯倒满,顾老板却不肯举杯。
    “你是知道的,我已经不管帮里的事了。这事,你已经办砸了,找我也没用。”
    冯京墨听他这么说,似乎有些尴尬,他默默放下手中的酒杯。低着头,两只手挪到桌边,慢慢垂下去,搭在大腿上来回搓着,不知所措的样子。
    周老板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在桌子下面扯了下顾老板的长衫下摆。顾老板扭头,就看见周老板朝他瞪眼,无声地做着口型,“你吓他做什么?”
    顾老板一把扯回自己的下摆,瞪回去,“你别管。”
    冯京墨垂着头,眼睛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桌面。周老板这间别室的小圆桌是玻璃台面的,虽然是褐色玻璃,但瞧这两位老板的小动作已经足够了。
    原来再大的老板,私底下,也不都是一本正经的。看来,周老板是真把他当姑爷了。
    冯京墨抿紧嘴,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他其实是为了憋笑,但不知道的,只以为是被顾老板那话打击到了,瞧着可怜见的。好容易把那股笑意憋下去,冯京墨才耷着眉,抬头看向周老板。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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