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要死了,他们要拖着害死爹的人一起死。他们才不怕死,反正爹已经被打死了,娘也在下面等他们,他们去了正好团圆。他们贱命一条,他们才不怕死,不怕。
他们的双眼越来越模糊,几乎要看不清下面的人,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本能。他们突然感到腰上一紧,四肢离地,腾空而起。
他们不肯放手,抓不住人就抓衣服,直到连衣服都抓不住,手中空无一物时,眼泪再也止不住,如决堤的江河,悬空滴答落在地上,溅起无尽的微尘。
他们被放下,泪水不再落地,而是顺着皲裂的脸颊滑进嘴里,滑过下巴,流进衣领中,涩得像碱,烫得像火。就是在这样的泪眼婆娑中,他们看到了那两个小少年。他们趴在车窗上,小手抵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他们长得真好看,脸庞白净,眉目俊秀。他们坐在汽车里,大冷的天依旧只穿着薄薄的衣衫。他们的眼珠又大又黑,又亮又干净。
他们慢慢从车里爬下来,朝他们伸出手。喜德和喜顺咬着嘴唇抽鼻子,他们扭开头不去看,北风吹在脸上,皲裂的口子沾上眼泪,嗍嗍地疼。温暖的小手伸过来,杂乱地替他们擦脸上的眼泪。抹得乱七八糟,却让人心口发热。
喜德和喜顺便是这般被带回齐府,也许是命中注定,也许是上天垂怜,偏巧那日齐解源和冯绍宁带着齐羽仪和冯京墨出街,他们看到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那个军官没被喜德和喜顺打死,却死在了军法之下。他们的爹最终没能救回,却得了从未想过的厚葬。那晚,喜德留在了齐府,喜顺被带去了冯家。兄弟俩痛失双亲,骨肉分离,却同时,得到了一个家。
喜德到底年纪大些,本身性格也稳重。喜顺随了冯京墨,大大小小地闯祸。每回他们闯祸挨完揍,喜顺还得挨一顿。哪怕是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但凡冯京墨挨揍了,喜顺也逃不掉,喜德说,谁让他没看好四少。
所以,在喜顺心里,第一怕的先是喜顺,然后是冯绍宁,最后才是冯京墨。听话的顺序,也如出一辙。
“你说他是不是没良心。”
冯京墨故意皱着鼻子说。慕白术温和地笑,“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轻声说。
过了一会儿,喜顺泡了茶进来,把他们吃好的东西收了。他们都不想喝茶,便随便搁在桌上,预防半夜口渴。
冯京墨又看着慕白术躺下,伸手拉住上铺的栏杆便准备上去,却冷不防被牵住了衣襟。
“嗯?”他歪了头,从手臂和床铺间的缝隙看过去,慕白术躺在那里,薄毯被拉起来,盖住鼻子,只留一双圆咕溜的黑眼睛在外面。
“别上去了,”他的声音闷在毯子里,瓮声瓮气的,“睡下面吧。”
冯京墨没作声,慕白术扭动着往里靠,让出半张床,又掀开毯子,小鹿一样濡湿着眼睛看他。冯京墨喉头有些发紧,他摒着气僵持了一会儿,蓦然松开手。
“什么都不许做。”他声音暗哑,带着些狠戾,不知道是在警告谁。
火车上的床铺窄小的很,饶是他们都瘦,却也不容平躺。慕白术侧着身子,整个人埋在冯京墨的臂弯里。他满足了,列车的摇动像老家的摇篮,冯京墨的胸膛比母亲的怀抱更让人安心,他在冯京墨的气息围绕出的空间里沉沉睡去。
冯京墨仰天躺着,盯着上铺的床板兀自出神。这趟天津之行让他劳心劳力,他敏感地察觉出家里有些不对,但却想不透究竟是哪里不对。他还没想好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爹,在家里是吓他们,可他真不愿意让爹知道这些破事。尤其是小桃红那番话,豪门争产么?呵呵,真可笑。
可笑的是,小桃红嘴里说出来的,只怕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未雨绸缪?呵,我看是操之过急。
“啊”冯京墨突然无声地张了张嘴,今天还答应七少过几日去拜访的,也去不成了。他说有事同我说,不知所为何事,算了,回去挂个电话问问吧。
不知道是不是慕白术睡着了还在操心他有没有好好休息,他才想了没一会,就觉得鼻尖痒痒的。他垂下眼帘,慕白术枕在他的颈间,有一撮调皮的小呆毛正好翘在他的鼻翼边,火车的晃动之间,小呆毛便在他的鼻尖煽风点火。
他被这若有似无的刺痒闹得心尖儿颤,干脆整张脸埋进慕白术的发间,熟悉的草药香将他萦绕。也许是因为慕白术如今很少沾草药了,他身上的味道似乎淡了不少,可今天他发着热,肉里蒸腾出的热气捂暖了这股草药香,让一贯的清冷带上了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冯京墨在这暗香盈室之中,也沉沉睡去。
到了上海,便悠闲不起来了,冯京墨筹办的航空学校到了要紧时候,他天天忙得脚都不沾地。慕白术自然不会耽误他,他在家里歇了一天,便开始重新去医院。如今史密斯也开始忙,没办法保证每天来上课,他们便说好提前一天晚上电话联系。若是史密斯有空,便上课,若是没空,他便上午就去医院。
这一天,正好史密斯没空,慕白术在家歇了一天,翌日醒得早,便赶了上午来到医院。张中翔已经在坐堂了,见他来了高兴得很,一边写病历,一边朝他努嘴,“你可回来了,那边一堆病历来不及誊抄。”
慕白术笑而不语,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翔君特别贴心,要誊抄的病例整整齐齐地摞在慕白术的桌上。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张中翔一眼,张中翔略带心虚地朝他笑。他闷头拿过最上面一本,又拔出上衣口袋夹着的钢笔,旋开笔盖,抄写起来。
他一心二用,一边誊抄,一边留意翔君给人看病。抄到不明白的地方,他拿过一张白纸,记在上面。工作的时候不好打扰翔君,他攒着休息的时候一起问。
两个人忙了一整个上午,钟敲了十二下,才送走了上午最后一个病人。翔君将他看病时才戴的玳瑁眼镜拿下来,倒放在桌上,两只手指捏着鼻尖揉搓起来。他看见慕白术桌上那堆病历已经下去了大半,等他写完手上的那本,才让他停。
“好久没见了,中午我请你去对面的小馆子吃吧。”
这里的医生都不喜欢吃食堂,但凡能抽得出空,都喜欢去医院对面的小馆子吃饭。惹得对面整条街都开了各色的小饭馆,本帮菜,江淮菜,川菜粤菜湖南菜,样样都有。这番一闹,医生们又开始心烦去吃哪家了。
慕白术倒是无所谓,食堂的饭菜他也不觉得难以下咽,不过今天他要跟翔君说漱秋的事,总是清净点的地方好,便点头应了。
他收好笔,两人一起洗了手,翔君用的医院统一提供的香胰子。慕白术不喜欢那股味道,依旧自己带了皂角。洗干净手,两人一起沿着小径踱步,日头晒,他们情愿绕些路从小花园里走。
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两边竖着木头架子,顶上绕满了葡萄藤,在日晒的正午,难为辟出一块清幽静地。现在这个时节,葡萄藤上已经结果了,一串串碧绿的小果子还没有长开,紧紧密密地团在一起。个子小小的,果皮还没变透明,叶片间散落的阳光细细碎碎的,落在上面,像是还未经精琢的青玉摆件。
慕白术瞧着这些青葡萄可爱得很,忍不住伸出手指,他一串一串一一点过,好像在点卯一样。
“怎么,馋了?盘算着熟了来偷吃么?”张中翔故意调笑。
慕白术斜乜他一眼,不理他。但张中翔这句话让他想起喜顺跟他讲的故事,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冯京墨,每天早晚仰着头,认真地数着枇杷树上的果子,谁也不让偷吃。
慕白术忍不住弯了眉眼,好想看看,一定…比这些小小的青葡萄还要可爱。
张中翔知道慕白术什么都好的脾气,也没有问他的意见,直接领他进了饭店。跑堂的迎上来,堆着笑打招呼,“张医生来啦,楼上还有一间雅间,好不好?”
张中翔颔首,跑堂的乐呵呵地转身带路。慕白术见是个川菜馆子,上楼的时候轻笑,“刚才一路喊热,怎么还特地来吃川菜了,不怕辣一身汗吗?”
张中翔听见了,扭头看他,也笑,“就是要出一身汗才好,这不是你们中医的理论吗,十洲先生是故意考我功课吗?”
跑堂的老早掀了棉布帘子等他们,他们收了说笑,加紧几步,一前一后入了座。跑堂的扯下肩上的布,在小方桌上擦抹起来,又问张中翔,“张医生,老样子可以吗?”
“小鬼精,”张中翔笑骂跑堂的,“什么老样子,我跟你很熟啊。那就老样子,我看看你能上点什么东西。”
跑堂的笑着答应,又问,“要酒吗?”
张中翔这回直接拿了筷笼里的一根筷子,敲在跑堂的脑门上,“下午还要看病,喝什么酒,我看你是脑子昏掉了。”
跑堂的一吐舌头,退出去了。慕白术看着他们这一来一往有趣得很,因而问到,“翔君经常来这里吗?”
张中翔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这里味道不错,价钱也公道,很多医生都喜欢来。”
慕白术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便也不再追问,自己打量起这个小雅间来。雅间里没有什么看头,倒是外面,这里的房子矮,两楼正好和梧桐树差不多高。这里的房子又贴近街面,梧桐树的枝桠正好伸到窗户外面。
碧绿的叶片像手掌一样堆在窗边,润眼得很,风过的时候,还发出簌簌轻响。叶片之间,结了一些小毛球,杏子大小,毛茸茸的,触手可及。高处的树荫正好投在窗内的方桌上摆动之间,清风袭人。
慕白术被眼前的一颗小毛球吸引了视线,心里痒痒要不要去采下来。还没等他下定主意,跑堂的进来了。他端着一个木托盘,上面是一盘夫妻肺片,一碗口水鸡,还有一壶茶。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回,这次是水煮鱼和麻婆豆腐。
跑堂的又要出去,被慕白术叫住,说菜够了。跑堂儿笑回,有数儿,还有一个回锅肉就全得了。慕白术看着那个水煮鱼斗大的碗,一个菜占了有大半张桌子,不禁朝张中翔苦笑,“这么大,我们两个如何吃得完。”
张中翔自顾自擦筷子,擦干净一双,先递给慕白术,又拿出一双擦起来,“吃吧,你得多吃点。你家那位见天跟我唠叨,我家十洲爱吃鱼。”
慕白术被你家那位和我家十洲这八个字噎到,话说不出来,耳朵尖儿倒偷偷红了。
跑堂的终于把菜上齐,说句您二位慢用,替他们把帘子放下来。慕白术一直搁着筷子没用,见人走了,才从内兜里把漱秋托他转交的信取出来。
他原想调笑一番,这么厚的信可媲终天之思了,可又见张中翔面上淡淡的,并无多少喜悦之情,便把调笑的话咽下,老老实实把漱秋的话转述一遍。张中翔一直默默听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及至最后一句。
漱秋说,大家都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理应互相照应,互相扶持,万望翔君三思。张中翔听了,陷入沉默,久久不语,许久才像是想起了是在请人吃饭,提起筷子夹了一块鱼,先放到慕白术盘中,“吃饭,吃饭。”
慕白术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一动,他慢慢挑着鱼刺,等张中翔也动筷了,才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翔君同五小姐,是在胡同里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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