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如此,当周乐言出现时,弥补了她这一块的缺憾。周乐言热情活泼,即使她冷着个脸,也能无视厚着脸皮与她搭话。久而久之,她也能与周乐言说一两句心里话。
如意不知道的是,余皇后是故意如此教她。做一个无情的帝王,总比做一个多情的帝王要好得多。无情的人伤得是旁人,多情者往往伤得是自个儿。
只如意如何强势有魄力,到底如今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娘子。不说远处,金陵城里十六岁的小娘子活泛一点的,如周乐言,整日里饮酒作乐,潇洒自在。文静些的,也常三五好友相约作伴,吟诗作对。自小长大,也是家中长辈疼宠着无忧无虑的长大。
而如意却是样样都要学,且还要学得拔尖。一手好字被士大夫们夸赞有魏晋之风骨,只这一句话,却是她苦练十多年才换来的。更别提为了学骑马射箭,磨出血的手才换来百步穿杨。她自知不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便只能笔耕不缀暗自用心。
对于如意的性子,教她的崔琰了解得最深刻,公主是要么不做,既然决定做,那必然要做最好的那个。
但此刻如意被立皇太女的消息冲击到了,她望着秋雅姑姑担忧的眼神,有些迟疑地开口:“阿耶欲立我为储君,姑姑可觉得我能担如此大任?”
秋雅姑姑立时便变了脸色,她沉声道:“奴婢直言,还请公主勿怪。奴婢伺候公主多年,勤勉有加。公主不论是从哪方面论,都是最适合做储君的人。文章策论做得比那国子监里头士子都要好,又师从崔相,崔相在外对您赞不绝口。”
她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道:“公主爱民如子,三年前西南洪府州发生瘟疫,公主更是担忧得夜不成寐,出策出力。论能力,天下人谁敢道一句公主的不是。论心性,公主爱民如子,关心民生。这世上再无人比公主更适合坐这储君之位。”
如意听到这话,这才放松了些,不似方才那般魂不守舍,也反应过来她方才没能掩饰自己的情绪。
怕是让人瞧了笑话,想到这里,她瞧瞧还站在那低着头的秋雅姑姑,心里有些感叹,笑了笑道:“我竟不知我在姑姑心里竟是万般好,今日是我一时恍然,也多谢姑姑一番指点。”
秋雅姑姑瞧如意确实气色好看许多,也放松了些,柔声道:“公主客气,今日大喜之日,奴才便做主赏赐下去了。”
如意本不在意道:“这些小事,姑姑看着办就好。”话音刚落,端着茶杯的手又停了一下,继续道:“按例赏赐之外,也去问问可有人想出宫回府见见家人的。我都允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秋雅姑姑都有些怀疑自个儿耳朵有没有听错。人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是不错的,宫女若是想出宫探亲,那层层批文道道申请可是难上加难。
只能等到了年纪放出宫去,公主今日有旨,可乐坏了一群宫人。待秋雅姑姑谢恩退出去将消息告知众人,几个大宫女个个都神情激动,笑着进来谢恩。
“允宫人探亲当真是如意亲自开的口?”,余皇后沉声问道。
摘星宫里一片喜气洋洋早已传到余皇后耳中,她坐在榻上,撑着额头靠在案上,春荣姑姑在给她轻轻地捶着腿。
春荣姑姑手下不停,温言道:“是如此呢,公主当真是长大了,行事欲得章法。”
余皇后叹了口气:“想来确实是得了消息,要立皇太女,高兴得很呢。”
“立皇太女是大喜事,公主高兴是自然的。娘娘怎么瞧着似有顾虑?”
“圣人前日里头已同我打过招呼,问我如何看。我能如何看?立储一事势在必行,往后阿奴便要参政入朝,我如何不担忧?”
余皇后又皱紧了眉头道:“储君要搬去东宫,与后宫相隔甚远,怕这些奴才伺候得不尽心,惹阿奴烦忧。”
“一想到我的阿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要与一群老臣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就烦得很。”
春荣姑姑瞧余皇后越说面色越不好,忙劝道:“公主的优秀是万里挑一,伴驾多时,对前朝之事多有了解。那摘星宫的宫人都是精挑细选,哪里敢对公主不敬。入了前朝,后宫不得干政,若娘娘实在挂念,不如请崔公照顾一二。毕竟崔公与公主有师生之谊,想必不会拒绝。”
余皇后可有可无道:“崔公行事自有一番道理,他若是有心,必会帮扶一二,若是无意,托他再多也无用。”
想到这儿,她又冷笑一声,眼里尽是漠然,道:“只盼这些人认得自个儿的身份,若是冒犯我的阿奴,哼,来日方长。”
春荣姑姑赶紧低下头装作没有听见,娘娘这话的意思俨然是等圣人百年之后公主登基再清算。这话可不是她能听的,她连忙闭紧了嘴,不再说话。
如皇后这般得了消息的人不在少数。
圣人旨意一经下达,到了中书门下,两位尚书便凑在了一起。吴槐是中书省尚书,刘道言则是门下尚书。两人一齐盯着这案上的旨意,皆是沉默不语,低眉饮茶。
过了半响,吴槐沉声开口道:“刘公该是与我一样,前些日子里已得了圣人的授意。”
看得刘道言轻轻颔首,他又继续道:“实不相瞒,我心里早已做了多年的准备,但如今瞧见这圣旨,还是有些恍然。”
刘道言看起来是个颇为狠厉之人,人精瘦,目光如炬。但说话却是温声细语,他指了指圣旨道:“今日圣人有令谕到中书省,此事已是板上钉钉,绝无回旋的余地,你如今能做的,便只有替圣人起草拟旨。”
吴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压着声道:“这当真要立皇太女吗?”
刘道言直言问道:“你如此忧心,是公主哪里不配这皇太女吗?”
“唉,我对公主并无任何不满,公主入御书房伴驾已久,你我心知肚明。行事颇有章法,有圣人的风范。师从崔公,前几日御书房里硬是摆了崔公一道,才智,谋略,都有。也有作为君王的仁德。只一点,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子,我绝无二话。必为其肝脑涂地,忠心侍奉。”
刘道言听他如此说,却也无从安慰,只能道:“皇嗣艰难,圣人只这一个皇嗣,更无其他兄弟。再远些,宗亲里都是些不成器的。如何能与公主相比较。往日里你颇为沉稳,怎么如今也钻了牛角尖?这天下与其交予一个一无是处的男子,不如交予一个才德兼备的女子!”
听到这里,吴槐羞愧地低了低头,哑着嗓子道:“我不如刘公。刘公心胸宽广,实让人佩服。”
刘道言瞧他这样子,又开导了他几句,劝他好好想清楚,便离开了。
吴槐一个人坐在衙门里,一夜未归。直到天快亮了,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始起草拟旨。
一大早,报晓鼓刚敲完,如意正用着膳,昨个儿晚上睡前突然想吃八宝粥,命人今日特意备下的。熬了一夜的粥香甜可口,喝到胃里暖洋洋的,又喝了一碗羊乳,便不再用了。
说起用膳,这也是余皇后的一块心病。如意用膳难得能多吃一些,她个子高挑,胃口却极小。
也不曾挑嘴,给什么就吃什么,但打小就吃不了太多。哪怕是练武之时,也不曾多吃半碗饭。故而余皇后私底下颇为愧疚,只以为是她高龄产女,没能养好如意。
按公主的份例端上来的一桌子菜,如意往往只会尝几口便撤了。她倒是对这毫不担忧,依周乐言的一句话就是,她还没有遇上真正好的厨子,舌头太刁。
等她收拾妥当,特意换了朝服。庄重肃穆的公主朝服衬得她更加高不可攀。她摸了摸袖口的金线,笑了笑,这怕是往后都不会再穿公主朝服了。
如意今日心情确实极好。昨晚只伤感了一会,就不再想。左不过这皇太女不是她哭求而来,是圣人看重她,认为她堪当大任。她往后只能如过往的十多年一般,一往无前。
往乐观点想,士大夫呕心沥血,只为名留青史。而她,一出生便已被写上了史书。从后宫走入朝堂,她已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一时间竟然有些兴奋。
秋雅姑姑瞧着公主肌肤雪白,眉眼动人,哪怕穿着严肃的朝服也掩盖不了她的美色。暗道,公主如此貌美,往后的皇夫可有福了。
摘星宫左盼右盼终于迎来了笑呵呵的李莲衣。
李莲衣端着一副大内总管的架子,后天跟了两排太监,秋雅姑姑早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莲衣瞧见公主出来,慢慢打开明黄的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朕登基以来,勤勉敬业,不敢自逸。仰为先祖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长女李如意,天意所属,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女。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布告天下,咸使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