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收拾了好几天, 终于拆干净,拔了牌子往下一个城市出发。马车吱吱嘎嘎,浩浩汤汤。人类一辆车, 兽类一辆车, 营寨物资一辆车,小少年单独一辆车。
因为他攻击性太强, 又能幻化出火焰, 所以他在的地方总是贴满符咒。
这也正好, 啾啾可以放心在小少年身边凝出实体。
——大概察觉到钟啾啾对他确实没有恶意, 祝火基本上不再露出抵触的表情。只是偶尔还是会在啾啾凑得太近的时候, 身体僵硬一下。
没办法,他太抗拒人类了。
至于啾啾……
啾啾是真的想不起来以前的事, 也不记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好像天生就很擅长强势侵占, 很擅长步步紧逼, 得寸进尺。
于是在得知祝火会说话之后, 啾啾便时不时找他聊天。
不过小少年又一次陷入了自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说话没有太成功的原因, 总之后来不管啾啾怎么找他说话, 他都闭紧了嘴不吭声。
直到半个月后, 马车在新的城市停下来。
这次抵达的是一个比之前大许多的城, 从城郊开始就十分繁华了, 茶树徘徊而立,蜂农带着斗笠,时不时还能看见几个妇人在照顾蚕架。
城中烟雨朦胧,两条河道穿插而过,乌篷船摇来晃去。
她觉得很有意思。
说到底钟啾啾也是个小孩子,她魂魄状态看起来就很幼稚,她可以放心把自己当小屁孩。安营扎寨的时候, 她去城里晃了一圈。
市井比之前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夜里更是灯火通明,水上花坊摇摇晃晃,青楼楚馆笑声热情。
啾啾玩到大半夜才回去,刚一进屋便看见小少年盘腿坐在床上,似乎在发呆。
他们对视了一眼。
小少年的眼睛很明亮,是那种没什么杂质的明亮。瞳孔乌黑,没有平日里嗜血的红,但表情有些失落。
等见到啾啾之后,小少年愣了愣,不太自在的别开脸,翻身躺下了。
啾啾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跟着钻进他被窝,享受他满身灵气给她带来的愉悦,顺便和他聊天。
她平日里没有这么多话的。不过小孩子嘛,再怎么沉默寡言,兴奋起来也想和人分享。
“我今天在城里看见了观星台,是用来观测风水的,但那观星台自己就和周围五行冲克,真有意思。酒楼里有道菜叫金汁乌丸,看起来很好吃,可惜我带不回来。对了,我还在巧匠铺里看见了一条手链,像荆棘一样,我从没见过这种花纹……”
“……钟……啾……啾……”
啾啾蓦地一停,愣愣的看过去。
小少年依然背对着他,长发铺在她脑袋下,发丝微微闪烁。
时隔半个多月,他再一次开了口,竟然叫了她名字。
虽然语调依然古怪,但能听清楚。
啾啾惊了。
不知道是惊讶于他开口说话,还是惊讶于他竟然记得她名字。
她只告诉过他一次。
啾啾:“嗯。”
祝火:“……”
那一声之后,屋里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见他们彼此细微的呼吸。
热乎乎的。
啾啾侧过身,想要看他表情,但祝火背对着她,除了能描绘他姣好蝴蝶骨外,什么也看不见。
啾啾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干脆就爬起来越过他,滚到床的内侧,和他面对面,正好将他的郁躁尽收眼底。
他似乎在羞赧于自己吃力的腔调,也极度痛恨于这样的自己。
“祝火。”
小少年被她吓了一跳,瞳孔微微一缩,第一反应是露出凶狠的表情要咬人,不过立刻又顿住,身子僵硬,万分不自在的想要后退。但啾啾却枕着她的长发,他没法行动。
最后他别开视线,不太擅长的将被子往她的方向拉了拉。
在他认知里,不盖被子会生病,钟啾啾不能生病。
啾啾:“祝火,再叫我一次?”
祝火:“……”
啾啾:“可以吗?”
祝火:“……”
他紧紧闭着眼睛,漏洞的棚屋外灯火洒进,他睫毛上似乎镀了点烛火的红。便是凶悍的小兽此刻也怪叫人怜爱的。
啾啾声调平平:“如果你一直不开口的话,一辈子也学不会说话。你想学说话吗?”
小少年依然闭着眼睛,攥紧手,那种抵触的态度,看不出是想学还是不想学。
当然如果他不想学的话,没必要强求他。
啾啾:“睡觉吧。”
然而这时,少年却突然开了口。
“……钟……啾啾……”
比刚才流畅,屋里光影摇曳,他声音被风一吹就散,很动听。
但小少年脸上羞恼更甚,好像下一秒就会“嘁”一声,叛逆地表示自己不学了。
啾啾将脑袋凑拢,小小声:“嗯,我喜欢听。”
小少年呼吸一涩。
她说她喜欢听。
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神情有点不甘心,视线往旁边拉扯,默了一会儿,再次尝试:“……钟,啾啾……”
说得一次比一次顺畅。
“是‘钟啾啾’。”
“……钟啾啾……”
“对。”
“钟啾啾……”
有点像样子了。啾啾那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难得弯起一点笑,用脑袋拱了拱他:“祝火。”
小少年怀中躁动:“……”
啾啾声音平平:“我想和你聊天,你平时尝试着和我说话,好不好?”
过了许久。
祝火:“……好……”
他按了按她脑袋,将她按进自己怀里。她别再突然消失一整天就好。
他心里,有点空洞茫然的。
这日之后,啾啾开始很有兴致地教他说话。那种感兴趣程度,不亚于她看了一本《紫微斗数》。
祝火并不能时时都学得很快,他本身性子挺急躁,遇到实在很难掌握的发音时,便会像野兽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啾啾后来明白了那种低吼。
兽戏班子在新的这个城市赚了很多钱,祝火也日复一日的挨打。在某个热闹的夜晚,班主喝多了酒,得意洋洋地说:“祝火啊……”
“那小怪物,是我从野兽巢穴里捡来的。之前似乎从来没和人接触过,稍稍一骗就乖乖过来了。反正他也不懂,叫按手印就按了。”
“我也没想到他这么好使。本来还想着,给他点吃剩的畜牲口粮,让他在这里当个免费杂役。哈,别人都说一本万利,我可是连本都没出。”
“……他本来就该做牛做马感激我,得多亏了我,他才能回到人类社会。”
淅淅沥沥的秋雨一氤氲,人们的觥筹交错成了雨中温暖热闹的一点光辉。
啾啾老规矩给祝火带了食物。
小少年在长身体,饲养员给的那点残羹冷炙根本不够他吃。打他和啾啾说他想吃肉后,啾啾就只给他带兽戏班子小厨房里班主专享的肉了。
反正祝火赚的钱,享用这些足够了。
啾啾并不认为自己正义,但她没有道德,所以道德绑架不了她。
啾啾很好奇。
“祝火,你家人呢?”
“家、人?”
啾啾觉得自己应该是白问了:“就是生下你的那户人家。”
没想到祝火记得:“生下来,火,扔掉了。”
他现在说话顶多只能到这个程度,说得支离破碎,只能靠关键词猜测他的意思。
啾啾:“你什么时候被班主捡到的?”
祝火:“六、岁。”
啾啾:“之前呢?怎么长大的?”
“……穷,奇……”他眼睛似乎亮了一些,提到了他很喜欢的东西,又恨自己不能流畅说话,费力到想咬自己不听话的舌头,怪凶的,“穷奇。”
啾啾花了一点时间,大概明白了。
他生下来便因能化出火焰而被视为不详之物,父母将他拋置于那片传说中全是妖兽的神木林。没想到一头穷奇发现了他,将他扶养大。
然后祝火五岁的时候,穷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