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顾无言,半晌,谢九霄情知阻止不了,只好点了点头,末了说道:“你等等,喝了酒再上路。”
也不等胡姑娘作何反应,她就跑到外头那棵高大的枯树下,不知从哪里掏了一把长剑,对着树根挖了起来。
约莫叁刻钟,挖出一个大坑,里面现出一堆不知道多少年的酒坛子来,上面的红泥封早就掉完了色彩,但是依稀的酒香还是浓郁迷人。
谢九霄抱出一坛,递给上面的胡姑娘,道:“我十二岁的时候曾大病一场,险些没了性命,机缘巧合之下师尊救下我,我便跟着他北上求道。”
“渡过滚滚黄河之时,我对着无边的河水发誓,再也不要回到江南,可是人生百年,变幻莫测,我在无求宫修了五百年的道,最后还是回到了江南,回到这秦淮河边。”
“你说这世间有什么放弃不了呢?”
“我生下来的时候,父亲种了这株桃树——现下已看不出桃树的样子,”谢九霄笑了笑,才继续道:“他在桃树下埋了十六坛女儿红,是希望我在二八年华的时候,找到如意郎君,然后再把这些酒挖出来,和他在这树下把酒话桑麻。只可惜,父亲没有等到那一年,而我悟了天道。”
“那墙上的画像果然是你。”胡姑娘拆开酒坛说。
数百年的时光,一坛子酒竟还剩下了不多的小半坛,但仍香气浓郁,醉人心弦。
“画上面的是谢宁,不是我。两百年前,父亲就当是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我牵着师尊的手踏出这道门的时候,”谢九霄指着大已经倒下的大门,“他对着谢宁的灵位痛哭,看也不看我一眼。”
“胡姑娘,你还没有悟么?人不光是排斥妖类,连自己也不放过。非我族类,这非我族,不光是妖怪,还有人类自己,还有这天地间万物。胡姑娘,往事种种,悲欢离合,皆是烟尘滚滚,不过是幻障迷人视野。你今日便安生做一个狐姑娘,又何必在乎过去?”
“大人,这无尽轮回,岂是说超脱就能超脱的。”胡姑娘伸手去拉下面的谢九霄。
谢九霄被拉到地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无尽的苍穹,却见一颗红色彗星,忽然从天幕上坠下,扫尾般在蔚蓝的海洋上划出一道红色的痕迹。
谢九霄道:“胡姑娘,我听说一个故事,轩辕坟的那叁妖并非有意助纣为虐,而是被那天神愚弄。”
“您醉了。”
谢九霄掩住了眼睛,说:“我是醉了,胡姑娘,我不拦你,北上之路,望你多多珍重。”
胡姑娘只看了看她,转身回到义庄里拿来了两只破碗。两只碗全把女儿红斟满了,一狐一道,两人在枯败的挑花树下一碗碗的喝了起来。
直到最后,谢九霄喝干了最后两滴,一把把破碗摔到地上,砸了个稀烂。
胡姑娘问她,“这是为何?”
“此碗乃是我从坟头上顺手牵得,如今胡姑娘即将北行,偌大的一个金陵城,谢九霄我也要换地方了,便把这借来之物,顺手还了。”
胡姑娘一阵子对天仰望,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抿了抿嘴,小心地把破碗拾了,平地挖了个小坑,放进去。
“若改日有幸再遇见您,必不让您干出如此阴损之事。”
“只希望来日桃花人面依旧红。胡姑娘,你保重。”
胡姑娘站起身来,嗯了一声,不多言语。
她拍了拍自己红衣上的土色,不看仍坐在地上的谢九霄,只是对着桃树拜了两拜,扭身便走了出去。
谢九霄这头坐在地上,望向胡姑娘的身段红蝶一般消失在义庄墙外,心中难言的一阵子的烦恼。
可叹周围散散乱乱的酒坛子里面在无一滴解忧物,谢九霄就只得这么坐在桃树下,看着天空变换,半响迷迷糊糊却是在做梦。
梦中自己似乎又回到童年时光,在这桃树下嬉闹玩耍。
摔倒了,爹爹把她抱起来,说:“小阿宁,我只盼你一生安宁,长大了嫁作好人家,方不辱没我谢家世代清誉。”
又说,这桃树下的女儿红,爹爹将来与阿宁的夫婿一起饮了,畅谈天下大事,才算人生痛快。
然后谢九霄又梦见了自己十二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