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层肿瘤科依旧很安静,头顶的电子时钟偶尔闪跳一下,肃穆的像生命的倒计时。
走廊的灯亮着,尽头的窗户半开着,偶尔有一阵风吹过,穿透甬道。
312病房的灯火泯灭。周旭东站在门外面,透过玻璃小窗口看过去,俞青扬已经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病床前。
房间里开了空调,驱散炎热。俞青扬戴了一顶毛线小帽睡得正熟。
窗外的月光悠悠,落在她脸上,是惨白的颜色,没有生命的血色。
自从生病以来俞青扬就瘦了很多,脸上没什么肉,骨头嶙峋,瘦得可怕。
空调温度开的低,周旭东将她伸在被子外的手放进去,捏了捏被角,疲惫地半躺在椅子上。
他太累了,每天公司医院两头跑。最初是想辞了工作,但医院这边要钱,他没办法,只能请了一个护工。护工梁阿姨守白天,他下了班来守晚上,他下班晚,很多次到医院时梁阿姨都已经走了。
周旭东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一直到后半夜,被身边的声音惊醒,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俞青扬正努力地直起身子够桌上的水杯。
他立马站起来,倒了开水兑温喂她,话里有不易察觉的严厉:“你怎么不叫我?”
俞青扬躺在床上,看见他疲惫的面容,眼睛里都是担心。她咬了咬唇,有点委屈,“我叫了,但你睡得太熟了。”
周旭东颔首,看向她的眼中有歉意,沉默半晌道:“对不起。”
两人静静地呆着,周旭东坐了一会儿,见她还睁着眼盯着天花板。
他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快睡吧,明早还要去做化疗呢,乖。”
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静默,下一秒周旭东看见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俞青扬侧过身,在黑暗中努力地想要看清他的眉眼,但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泪水模糊掉。
这个男人她看了快十年,眼角眉梢早已被刻印在了心上,但她仍旧觉得不够。
爱一个人,就是你怎么看他都觉得不够。
周旭东轻轻地蹲下身子伏在床边,用指腹抹掉她眼角悬而欲滴的泪,“不哭了,乖,我陪着你呢。”
他的手上有细汗,湿热的温暖,略粗的茧子,摩擦眼角时有细微的疼痛。
四周静默,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俞青扬还未开口又是一滴泪先流下来。
她哽咽着,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最后直接哑声:“周旭东,我怕...你陪着我....以后,我就会舍不得...”
舍不得你。
舍不得离开。
她眼中有细细的光亮,孱弱似雨夜里的烛光,摇摇欲坠。
这段时间来,她夜夜做噩梦,梦里是周旭东对着她冰凉的尸体哭,醒来时冷汗湿掉半个枕头。
她太怕了,她怕他对她好,却也怕他对她不好。
她怕他死命的抓住自己的手不松开,却也怕有朝一日他真的放开自己。
生命的最后,所有的一分一秒都是心灵的煎熬。
“舍不得就不走了。”周旭东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一厘一毫都是岁月的堆积,是这些天他的左奔又跑,是担心和害怕。
“早点睡吧,你明早还要化疗。”周旭东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侧头时半张脸被窗外的月光照得发亮。
下一秒瞥见她头上厚厚的毛线帽,笑道:“你怎么又戴这个毛线帽,这么热的天,待会儿给悟出痱子来。”
俞青扬吸了吸鼻子,将头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他:“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想随时随地都戴着。”
随时随地戴着,这样到死的那一刻她才不会忘记。
说完俞青扬忽然看见他光秃秃的头,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问:“你又去老葛那里剪头发了?”
周旭东嗯了一声,右手摸了摸脑袋,“嫌热,剃光了舒服。”
俞青扬心里难过又心疼。
自从她开始化疗以来,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很多时候她躺在床上盯着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头发发呆,眼泪也控制不住似地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直到有一次偶然被周旭东看见,当晚他就去剃光了头发。
他虽然没有说,但俞青扬心里都明白。
她曾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只觉得人活一生就应该轰轰烈烈,轰轰烈烈的爱,轰轰烈的恨,轰轰烈烈的参与和离开。
那时年少轻狂,总觉得爱是要被看的见的,应该是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的,应该是炽热而轰轰烈烈的。所以她看不清前途后路,也听不见人言细语,一意孤行到底,直到撞了南墙才知道自己太过天真。
如果说俞青扬这辈子有什么最幸运的是,那便是在那个雨夜里遇见了周旭东。
那个秋冬的暴雨夜,她被那个男人赶出来,一个人在路边躲雨,在绝望的尽头,周旭东撑着伞走到她面前。
在爱情和生命的穷途末路之时,他伸出的手,是她后半生的希冀。
也是遇见他后,俞青扬才明白,爱的最初或许是张扬,但长久的爱却是篆刻到骨子里的沉默和内敛。
早上俞青扬醒的很早,天刚蒙蒙亮,远处还是一片灰。
她侧头便看见周旭东偏着的脑袋,轻微的呼吸声,肩头微微起伏。
她看了他好久,一笔一画的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雕刻他的眉眼,好像多画一次就能记得更深一些。
后来一直到晨光熹微,天际是淡淡的薄红,万物都明亮了,周旭东才从床边支起身子来。
他伸了个懒腰,身体里的骨头都是快要破碎的声音。
他抬眼,对上俞青扬的视线,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问:“你醒了?”
“早醒了。”俞青扬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去寻他的,一把握住,尔后笑道:“看你老半天了。”
十指紧扣,他宽厚的掌心,是温润的湿热,有莫名的心安。
指腹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擦,周旭东吻了吻她的额头,“饿了吗,我去买点清淡的东西回来。”他抬手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会儿时间,可以吃点东西,吃完休息一会儿应该就要化疗了。”
俞青扬点了点头。
“想吃什么?”走之前他问。
“你买的都行。”
周旭东嘴角微弯,摸了摸她的头。
路边有条小巷,在医院和学校之间。
巷子里堆满了各种早餐铺子,也有大清早就推着叁轮车守在路边的小商贩。
有穿着校服的学生叁叁两两地挤在一家小店门前,有说有笑地边吃边聊。
周旭东选了一家抄手铺子,因为化疗前不能吃太油腻的食物,他给俞青扬点了清汤的抄手,自己则随便点了一碗面条。
店外有两叁个方桌子,都坐满了人,他挑了一个人少的走过去,桌前有一个学生正低着头吃面。
“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店里有蒸腾的热气,在头顶回旋,飘飘荡荡地随着风扬出来,小店被笼罩在一层蒙蒙的雾气之中。
岑冬一抬头就看见男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依旧是一身衬衣棉裤,领口处有微微的褶皱,是睡觉时被压出的痕迹。
隔着飘渺的热气,她依旧能看清他下巴的胡子,微微地冒出了一个头来。
这个男人,不管是什么方面,都是这么的一如既往。
岑冬笑了笑,回应道:“没有。”
得到答案,周旭东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
桌子方正,空间不大,他人高马大一个人占去了快一半,那双长腿无处安放,只得大剌剌地从两边伸出来。
岑冬只觉得桌下有粗麻面料扫过自己的脚腕处,微微的瘙痒。
她抬起头来看他,男人并未察觉,目光落在一旁的大煮锅上,似在发呆。
锅内湿热的蒸汽扑面而来,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
旁边有嬉笑打闹的学生们,马路上是奔流不息的汽车,尾气呼啸。路边偶尔路过一两个骑着自行车的男生,遇见早饭摊上的熟人,吹个口哨打声招呼。
一切都是新鲜而朝气的模样。
唯独周旭东盯着这一切发呆。
面条很快就被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红油面,上面铺了一层绿油油的葱花。
周旭东从竹筒里拿出一双筷子在桌上轻轻一磕,闷头大口吃起来。
岑冬向来胃口小,吃东西细嚼慢咽,没多一会儿就收了筷子,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男人埋头吃得认真,一口又一口,也不怕烫嘴,额头晶莹的汗水顺着往下掉,打湿他漆黑的眉眼。
眼角浸了汗,他伸手摸一把,呼哧呼哧几下,碗就见了底。
盛夏的早晨,阳光是晕人眼的,他身上的汗水像是没有停过一般,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胸前一片,蓝色印记被加深。
岑冬盯着那一片湿透的前胸看,单薄的衬衣布料下,有隐隐的肌肉线条。
周旭东将碗筷放下,正准备起身去隔壁桌拿卫生纸,一抬眼却发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白津津的,似嫩藕,有着少女的柔软和光泽感。
他愣了一下,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
岑冬笑了笑:“不客气。”
老板拿着打包好的清汤抄手朝他走过来,周旭东起身付了钱,正要走却发现面前的少女一脸笑意地盯着自己。
他以为是有什么事,刚想开口,却听见面前的那人说:“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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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有事,更晚了一些。